仿佛箱庭被揭开了一角,白色的天光从漆黑的世界顶部漏下,夜幕和惨淡的月亮像火中的壁纸一样剥落,湮灭……白色鸟群从视线尽头横空而入,接入淡金色云天的高塔拔地而起,彩色的花海从塔底汹涌开来。
跪坐在万物正中的幼女随着膝下的花海变换着外貌,发丝生长,身材盈起。
“喏,就这些了……多少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
女孩回过头来,长长的睫毛压得眼瞳里的琥珀色分外浓郁。
“……您的运气不是很好呢。”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以想象,艾会做出这种事。”
“世界塔里知道他本来面目的人,都已经过了年纪了,”艾莉卡轻声说,“你刚刚看到的那个人,他一直刻意地想埋葬下去……也许他就是被这种念头害死的。”
“……”
“现在你该懂了吧……我的生存方式就是这样,一生必须和一个人共存,如果他死了,我就只能换一个……如果你是我,你也会感受到,这种渴望,”
“这种……为那个人去死的渴望。”
艾莉卡朝空气里伸出一只手,在远处兀自仰起脸,“好像下雨……了。”
雨水滴到头发里的时候,凉意却没有如期而至……再次沉入黑暗的天空和天边血红色的火光也没有带来哪怕一丝的气流……我的意识在艾莉卡的大脑里快要越界运行到极点了,感官已经不起作用,这终于让我想起最开始亚斯克雷告诉我的,一小时的时限。
“您在玩什么扮演寄居蟹的游戏呢……没人答应您要扮演您头上的海螺了吧。”
我快步走到艾莉卡身后,顶住她惊诧的目光拎起她的手臂,“是他们两个太不懂教育……可惜没机会找他们问责了。”
那把从遇见她以前的遥远时光穿越到眼前的花边黑伞被我从她手里接下,然后撑开在两个人的头顶。
“这世界上或许有些什么人是生下来就活该为别人去死的,我们研究历史的到最后都不得不承认这点,但是至少您绝对不在其中之列,”
我拽着她的手,艾莉卡像个小孩子一样茫然地跟在我后面,摇摇晃晃地走在她的大脑复现出来的,这片无法被夜雨浇灭的火海里,
“现在想来我和您相处的方式还算是助长了您的问题了……您总不会怪我吧,”我没有回头看她,光是在涣散前夕集中精力已经弄得我精疲力竭了,“毕竟看起来您这辈子本来都不打算告诉我这些事。”
“你……拉着我去哪——”
“我怎么知道,这是您的脑子里,但是……最好别傻傻地坐在那里。“
我拉着她跑了起来,身为激素和电信号,身体倒是没有了真的奔跑时的沉重和疲乏。
“放开我……我自己会……”
“看着我,艾莉卡……暂时忘了你其他的亲人吧,“我仰起脸,看见在焦黑色的林间道路尽头,地平线上亮起了凉爽的白光,“当您醒过来的时候,请您记得,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你是指叫我‘您’这点吗?”
“也许吧,我的小姐!“
横亘天地之间的白幕吞没了我的脸,身子,衣服,袍子的后摆,还有手里拉着的女孩——
那一刻,真正变成电信号的奇妙感觉包裹了我,更重要的是……我和同样失去了形体的艾莉卡交织在了一起,像至亲的血液,在清水里游动着相吻,化成铺天盖地的甜蜜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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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座,法座?……医神保佑,您可算醒了……要不要试着和我数一下一,二,三—”
“笨蛋,你看他像是数不清数的样子吗,”随着一只小拳头在亚斯克雷的头顶落下,他弱弱地把伸到我脸前的手指收了回去,“艾莉卡已经醒了很久了,高兴吧?”
“她……在哪?”
我猛地睁大眼睛,之前迷糊一片的视野被揪紧,引得脑袋一阵眩晕。
“随时为您服务……修伯茨大人。”
这个声音……与幻境里没有一丝色泽的,只在精神间传递的不同,这是声带发出的,有清凉的温度,有山竹的淡甜味……
床边的侧着面对我的人影欠下身来,黑色的发丝直直垂落成一片,遮住了她的大半个侧脸……
“……我……我怎么会在床上?”
我强忍住眼角的泪水,尝试起顾左右而言他来。
“还不是亚斯克雷这个笨蛋……非要把你放平了,“床另一边的奈可不耐烦地说,“好啦……这下米连让我做的我都完成了,不欠你什么了哦。”
“以天平议会的名义,我对您感激不尽,”我随口说着,掀开身上的薄被单从床上下来,我身上的衣服并没有给脱掉,光着两分钟就已经闷得我开始出汗了,“好了……让我清醒清醒——”
“修伯茨大人……有件事。门外有人等了很久了,至少从我先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在了,不知道是不是来找您的呢。”
艾莉卡忽然提高了些许音量,泠泠地说,眼神斜着瞥向门口。
“有这种事?那请进吧。”
我舒缓了一下脖颈,身体似乎迅速找回了和艾莉卡呆在一起时更为高效的处理信息的状态。
“是……的,修伯茨先生。”
显然花了大力气维持镇静的女声从门外响起,接着是轮椅转动的“咯吱”声。
木门打开,命运多舛的莱娜•法利亚小姐的轮椅停在门口,从我这个距离看过去,都能看出她的脸色苍白不似平常,毕竟作为南群岛居民,她的肤色原是较大陆人深了不少的。
“华拉丁小姐和冷曦先生在等您……他们吩咐我在加德罗小姐的事情结束之前不要打扰您。”
莱娜低着头说,“以及……我来向加德罗小姐道歉。”
“……我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也不知道奈可为什么在这里,以及这位,先生是谁,”艾莉卡抬头看向和她隔着一张床面对着的奈可和亚斯克雷,“但是既然是修伯茨大人的安排,想必一切都已经妥当了。您要道歉的话,我就接受好了。”
说实话我已经能从这段发言里听出曾经她惯有的对我的揶揄语气了……不过也许时隔太久,我觉得她的说话风格比以前似乎变得更成熟了,即使她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扮成得体的侍女模样来着。
“我俩之前想和加德罗小姐解释……不过她好像不想听,非要等您醒过来不可。”亚斯克雷说 ,他旁边的奈可则别扭地侧着脸。
“行吧……我会和她解释的,这家伙的健康情况我还得拜托您观察几天,”我说,“现在和我一起去少校那边吧。说起来我居然得带着一群孩子,跑去讨论怎么打仗……真是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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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欢迎回来,加德罗小姐,说实在我都没想到能这么快就重新看到您。”
我听见艾莉卡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出我的身后去和热情的侯爵握手去了。
“我来的时候听见整个军营都在窃窃私语,消息好像多少是传开了,”我看向客厅正中坐着的少校小姐,后者正在闭着眼睛一圈圈揉着太阳穴,“想必整个群岛,还在独立军控制下的城市都已经陷入恐慌了吧。”
“副旅长凌晨的时候就来找过我了……我要他尽量安抚士兵们,毕竟我们已经离开家乡太久了,现在又陷入这种危险,”
少校把桌子上的信纸推给我,“这是司令部来的命令……更像一封普通的信。”
依然是优雅的花体字母,连成一行行的花丛。内容相当简短,
“致近卫一师第六掷弹骑兵旅慕琳•华拉丁少校:鉴于您开战以来在丝岛、海峡、紫阳花镇等重要战役中卓著的功勋,现以邦联统制委员会的名义晋升您为陆军上校。另本远征军与常青城新政府的谈判已经开始,原则上不允许任何单位向反抗军和汐门帝国军队开火。特此传达。
……
然而出于您的血缘和地位,您及贵部某些幕僚与常青城方面似有极特殊之私人关系。在此基础上,我允许您便宜行事……勿留备份。
您的朋友,陆军元帅基莱特•扬斯古,6月21日于月昙镇。”
“恭喜您的晋升……上校小姐。”我把信推回去,“该看的人都看完了?”
上校心领神会,拿起信纸搭在了油灯的火焰上。
“所以……您觉得他是想让我们做什么?我猜一定不是和大伙一起放下武器向汐门人投降。”
冷曦侯爵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问道。
“很显然,不管什么事,都是一旦不成,我们就会背下全部的责任,然后上绞刑架的那种。”我说,“扬斯古……我看他不想投降。”
“嗯?”
新晋的上校抬起眼眸。
“侯爵……您怎么看那个男人?”我扭头看向冷日侯爵,“就写信来的那位。”
“您赏光问我,这可是不多见,”对方的暗蓝色眼珠左右随性地来回了一下,“唔,那家伙和我可不一样,我看他是方圆五千公里内最大的战争狂人……他到这个鬼地方是奔着扬名立万和大好前程来的,要是让他和您的副议长大人决斗就能把战功全算他头上,我猜他会干的。”
我和上校小姐同时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奇……上校是被侯爵的结论惊动,而我则是讶异于侯爵果真具有识人之眼……这个家伙的才华实在是,……该说比我强吗,倒也未必吧。
“不光如此,他要把您当他最强大的剑来用,不光是您,还有我们,”我说,“就利用您和华拉丁元帅的关系……因为他知道您不会接受议和或者说投降。”
“因为无论怎么议和,希罗都不会释放华拉丁元帅,他指望靠老元帅来瓦解他手下数以十万计的独立军。”
“所以理智的决定他来做,冒险的抗命行动……就交给我,没错吧,修伯茨先生。”
上校小姐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握住了拳,嘴唇死死珉住不放。
“我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被利用的滋味……挺奇妙的。毕竟一般来说,我没什么利用价值。”我说。
“我则不然,被别人利用这个概念可是会让我恶心的,显得我很笨一样。”冷日侯爵说。
“其实……两位也不是扬斯古的部下,说到底是我自己无能,“上校低头,“你们完全——”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慕琳少校,哦不,上校,”侯爵打断了她,“您不如直接问修伯茨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
“具体的方案得等白翼冕下告诉我外面的情况,眼下……有什么能用的武力,就先收集起来是最好的。”
“您指的是……”
上校小姐没有看我,而是侧目看向墙上挂着的,被灯火熏得泛黄的巨幅作战地图。这张军用的地形图以藤岛为中心,中心偏左下的位置有一个大大的红圈,那是我们所在的位置,下常青山特区,紫阳花镇,向北一百公里不到的位置在地图上只是咫尺之间,下常青山特区首府的圣韦尔典市驻扎着南群岛独立军规模巨大的主力,原本上校的部队就是为了在行将到来的决战中确保侧翼才来到了这座小镇。
如果没有忽如其来的变故,此时此刻,这里已经硝烟四起了也说不定。
慕琳上校已经想到了我想到的事,而且看她的眼神,像是已经想了很久,只是迫切地想在今天和我商量。
我感觉脑袋一阵眩晕,只能坐直了身子重新调整呼吸。这种感觉说不上来,一方面我感觉我能提供的帮助变少了,另一方面我似乎多少促进了这女孩的成长……至少在大局观上。
也许可敬的老元帅再见到我,会因此感谢我吧。
“华拉丁元帅一手练成的现代陆军,懂基本的散兵战术和方阵战术,虽然缺少炮兵和骑兵,但是极其擅长在本地的丛林和山地里作战……规模可能有三十个师之多。”
“可想而知独立军现在群龙无首……他们需要一位可信服的将军来带他们完成未竟的革命事业,那就是把这片产出黄金和蔗糖的黄金之地,从残忍的外族,隐秘的阴谋家,傲慢的宗主国……之间解救出来。”
我说。
“您这是把准备对他们发表的演讲稿都写好了?我看甚至都不用那么麻烦,那些家伙和平民不一样,他们敬仰华拉丁就像教士敬仰菈依特神一样……想想吧,老元帅的独女,中央陆军的新星,一个在战场上击溃过他们的女人……但凡您把这把刀给他们看,难以想象他们不会誓死追随您。”
冷日侯爵从地图边上的置物架上取下一把有些磨损的指挥刀把玩了两下,随后又在上校凶狠的眼神里放了回去。
那是华拉丁元帅最得力的亲信斯贝尔前上校的指挥刀,在这座镇子的攻防战中殒命,被慕琳上校亲手刺穿了心脏。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你不适合呆在这里……一边看见尸体就呕吐,一边躲在房子里对战争高谈阔论……修伯茨先生居然没有教会你什么叫……敬畏吗。”
这番言论引起了上校的微嗔。
“侯爵毕竟是发战争财的人嘛,您得理解……不过,要让三十万人的军队与双手沾满同胞鲜血的敌人合作,光靠这些是不行的,”
我回头看向艾莉卡,朝她丢出一个她也理解不了的脸色。
“我的那位客人……在这里一定给上校小姐添了麻烦……对吧,缪可尼亚少尉。”
慕琳上校的神情一瞬间呆滞,缓缓扭头看向背后通向楼上的木质旋梯。明明是并不轻捷的身形,软底拖鞋踩在楼梯上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薇莉娅套着稍显简陋的白色粗布衬衫出现在楼梯顶端,身上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苍白无比,连同那张虚弱得像是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的凄美脸颊。
在我身后,艾莉卡身上的魔力有一瞬间都开始明显地游动起来,不过旋即又收回得了无痕迹……毕竟楼梯上走下来的人,就像是随时会一头从上面栽下来一样。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听的。”薇莉娅扶着栏杆走下来,“但是……如果华拉丁小姐要去圣韦尔典军营,我可以竭力帮助您……斡旋。”
“咳……”
说完话,她对着一边咳嗽了两声,看起来肺部供气不足也许是她如此虚弱的主因。
“她的体质……恢复得按理说不会这么慢吧。”我也没想到薇莉娅现在是这副状态,手轻轻藏到背后,抓住艾莉卡的裙角,示意她不要刺激到病人。
“修伯茨先生,我不知道您以前对她是什么印象,但事实上,经过检查,缪可尼亚小姐的身体状况很差,至少有三年以上了,”慕琳上校一字一句地盯着我说,“这是南群岛最好的内科医生的结论……虽然没有大病,但是内脏衰弱的速度远远超过她的年纪,医生认为和她长久以来极差的精神状况有关,南群岛湿热的气候又让她染上了一种肺炎,好在不是肺痨。”
“三……三年?”
我身下坐着的椅子随着我的震颤往后退了一寸,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和修伯茨先生说的一样……这些事本来就免不了拜托您,您就别急了,”上校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搀扶住薇莉娅,“您不是说不想给修伯茨先生看到这副样子吗……回去休息吧。”
“可是……华拉——”
“想和修伯茨先生,或者加德罗小姐叙旧,我会让他们上去的。别难为自己了。”
两个女孩就这样并排一步一步移进了楼梯的顶端。
“喏,让您说对了,确实添麻烦了,”冷日侯爵耸肩,“这两个人的关系意外的不错,我猜您也没想到吧。”
“何止是没想到……”我也狠狠地咳嗽起来,好像薇莉娅的肺病已经传染给了我一样,“真该死……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您觉得她会有一天变成这样吗?”
“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这样……是您太想当然了,我的法座。”
“也许吧……这世界上和我有关系的人不剩几个,偏偏运气都不怎么好,除了希罗这个……这个坏蛋。”
我烦躁地说,“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允许她这个状态骑在马上跑一百公里,我毫不怀疑这能要了她的命。”
“车到山前必有路。加德罗小姐都回来了,我以为您的心情再也不会变差了呢。”
侯爵拍拍我的肩膀,走出了客厅。
“你们两个还愣着呢?亚斯克雷兄弟,我亲爱的姐姐大人就交给您了,奈可……您这会该干什么也不用我说吧。”
客厅里剩下的两个小家伙也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副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一丝和我相通的神伤。
“回去和您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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