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春夏之交,西北季风的萌芽徐徐掠过汐门海,亦即环绕大陆的五大洋面中最大的一片上。乘着风势舒展巨翼的信天翁群,在天际连成一片,仿佛是雨季前夕蓝色更为深沉的广袤天空中的一层褶皱。
当这些巨鸟的影子掠过整洁的沥青路面时,撑着阳伞的贵妇人和孩子们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这些每年都如期而至的老朋友。在它们的边上,好几管灰色的蒸汽袅袅流入天空,吐出它们的白色烟囱是严整的圆柱形,在强烈的日光下泛着闪光。那些烟囱坐落着的动力区和这边的港区隔着一片不大不小的湛蓝海湾;而顺着候鸟飞行的轨迹,在这条繁华大道的背后,三座东方文明传统的飞檐高顶像神话里的顶天巨木般把繁复得难以形容的枝桠伸进天空。六十米高的石砌底座把这些本身绮丽有余恢宏不足的楼阁托举在整座城市之上,樱花树则上上下下开遍了那雪白的人造山体,鸟群只能从那些每一处末梢都做成精雕细琢的镂空结构的红木白石,钩心斗角之间飞过,它们经过时带起的微风摇动了琉璃瓦顶的屋檐下缀连着的风铃,为散发着古老芳香的回廊上可能经过的天之骄子预示着夏天的到来。
高耸的皇宫区上飘落的晚樱如雨落向下层的街道,有的落在贵妇人古雅的大袖上,有的落在步履匆匆的绅士那大陆风格的礼帽上,也有的落在正经过横跨海湾的桥梁的火车车顶。海浪拍打在人们脚下钢铁而非土石构成的岛体上,把那君临海平面的鎏金昙花巨徽洗得金碧辉煌,连鲸鱼都不敢浮出水面去直视。
旧历和新历,东方和西方,不同的时空在这个完全非自然的坐标上交错,此为汐门帝国引以为傲的帝都,南新月港。
在似船非船的人工基座上建立城市的构想早在新历时代前就排在汐门帝国天纵英才的工程师们的蓝图顶端,因退潮战争的爆发而暂时搁置。直到艾奎缇克学会介入调停,议长的旗舰“均衡之花”号把皇帝狼狈地从陆地上的古都赶得巡狩海上,这个惊人的企划才又一次复活。在泽尔多历时代的末期帝国建造了两座只有小镇大小的原型机,并且只能搭载轻薄的木质建筑。而自从瓜分艾奎缇克公会遗产的光荣日后,昙花王朝获得了新的高强度合金配方,一年之内就有七座规模达到原型机三倍的浮岛下水,在帝国治下原本因过于广大而补给困难的洋面上串联起了数条黄金航路。与此同时,建造足以象征汐门民族的精神从而彪炳史册的新都的计划也提上日程。
不过随着整个帝国一年四分之三的钢产量从全世界运抵特设造船厂,帝国的工程师们意识到即使是艾奎缇克学会神秘的运算机器,被理工科一致视为神明的“雅妮丝”复活,恐怕都难以完成原本建造方圆两百五十到三百公里的一体浮岛的计划。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改为设计三座较小的,近六边形的模块化浮岛,再以特殊的可拆卸桥梁与连接柱彼此相连成一个三角形的整体——帝都的总面积最终比原案还大出一半,分为储存燃料、为连接起来的帝都提供缓速航行的动力并就近设置工业区的动力区、预计作为帝国第三大商港,也是主要居民区的港区以及供皇室居住的皇宫区。迁居新都需要严格的资质审查,除了必要的劳工之外,所有一百五十万市民全都是帝国社会上层的贵族、神官或是学者,以及地位并不像在大陆那么高的富商和工厂主。
而此刻就在皇宫投下的满地阴影根部,一个军礼服雪白而挺拔的男人步下了马车,仰头看了一眼仿佛高及白日的宫殿,眉头皱得死死的,落到他脸上的樱花花瓣被他捻在指间,接着半无意识地送进嘴里。
“阁老?”
走在他身后的金发男人一眼就是大陆人的长相,身上也是在这座奇迹般的城市里显得有些浮华的花边礼服。
“有个情况没来得及告诉您,福尔克公使,”白色军礼服下被称为阁老,但其实不过四十岁的男人淡淡地说,“我们现在进去也开不了内阁会议。”
“为……为什么?”
邦联公使大惊失色,“现在可是十万火急啊!”
“这个嘛……华兹,过来。”
男人没有回答,反而低声叫了另一个名字。载着他和福尔克公使两个人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一个骑马的青年,这时他已经把马驻在原地,下马走上前来,“父亲。”
“喏,十一个老地方,加上这些新的,”男人从军礼服前胸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纸条,“按你的直觉,或者对她的了解来找。找到之后告诉皇太女,她不来,整个内阁,下午三点之后再加上上下两院的议员,全都在这里等她。一天也好一夜也罢,我不会放一个人离开,等到她来为止。”
“……父亲,内阁和议会里的很多人,年事已高。”
“你觉得呢。”
男人细长锐利的目光垂下去。
“我明白了。失礼,福尔克公使。”
青年谨慎地朝公使行礼,翻身上马,猛踢马刺,沿着樱花落满的海景大道飞驰而去。
“走吧,福尔克伯爵……我按照你们大陆人的习惯准备了红茶,虽然我还是建议您试试我家乡最好的绿茶。”
“可是,言月阁老——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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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下缘浸进了海面,在水天尽头熔出一扇炽烈的橘色波光。而在远离西天的一边,耗尽了暮光的天空和大海都化为黯淡的黑色,两种颜色平分在整个世界里,也平分了少女面前柔软的画布。
女孩把细刷在调色盘里蘸了又蘸,红色和橘色的颜料不知不觉沾满了那双纤嫩细长得惊人的手,却始终调不出视线尽头夕阳的颜色。她叹了口气,把笔和刷子都放回画架上。
她在小船的边缘弯下腰,双手在海水里自在地伸开,搅动。也许感受到了比想象中更舒适的凉意,女孩索性脱下脚上各镶一颗蓝宝石的高跟凉鞋,坐在船舷上,把轮廓和手一样柔美的双脚浸在小船下徐徐的海流里。
“这片大海斟满了时光,就着那樱花的香味品尝……”
“树下做梦的是永远的新娘,她的梦境……是谁的故乡?”
女孩闭上眼,轻声哼了两句歌,用的是纯熟而优美的大陆东岸方言。
忽然,蓝宝石色的瞳孔睁开,她侧过头,看见另一艘小船正鼓满了帆朝这边开过来。
“菲尔夏公主殿下。”
立在船头的高个子青年朝女孩欠身。
“真无趣啊……华兹,”女孩用手指随意卷起耳边的一缕黑发,“又是老师要我去内阁主持会议?”
“如您所料,”青年保持着欠身的动作,“宰相大人说,如果您不去,他就让内阁和上下两院不分昼夜等在议院里,直到您出席为止……现在已经过去七个半小时了。”
“华兹,我准备去大陆旅行了,”女孩说,“不去和这里一模一样的第斯坦堡,而是去埃普若,法波瑞和奥克托堡,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当然遵命,可如今,”华兹说,“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我厌倦这里,厌倦海风和樱花,我想去我喜欢的地方做我喜欢的事,你却用这副口气告诉我不可能?”
“每个人都有想做的事也有必须做的事,而您是陛下向全国臣民宣布的唯一皇储,是整个帝国的未来!”
隔着两艘小帆船的船头,男孩和女孩同时陷入了沉默。
“……请您恕……”
“啪”的一声打断了华兹的道歉,穿着异国裙装的皇太女轻捷地光脚跳到他的船头,伸出闪着湿漉光影的手打在他的脸上。
“开船。回南新月港。”她自顾自走到对方身后,舒展裙摆坐了下来。
“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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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月阁老……我们已经从早上不吃不喝等到现在了,即使您在我们中德高望重,但是……恕我直言,这也太儿戏了,福尔克公使和菈依特教的代表还在外面看着我们呢!”
坐在会议桌尽头的宰相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盯着会议厅古朴的木质穹顶下挂着的时钟。议院顶上的大钟刚刚敲过七下,整个会议室里的几十位要员在言月阁老的威权下闷在门窗紧闭,仅有两个通风口的内阁会议厅里达到了十个小时,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身上清一色的白色长袍也因为下面的身体支撑不住而显得异常松垮。
“和羽阁老所言有理……事实上,言月阁老,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否认皇太女殿下的天才,但是她一直以来的态度实在是……现在陛下的近况如此,您不应该让个人对她的厚爱压过帝国的国运——”
“响川阁老,如果本宫是您,在国运之前我会先担心自己的脑袋。”
内阁的大门在所有人都被发难的大臣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打开了,和权势熏天的父亲同样身着戎装的华兹立在门边,把雪白色的人影让进大厅。
“参……参见皇太女殿下。”
连同最前面的言月一起,所有人忙不迭起身弯腰行礼。走进大厅的女孩身穿修改后的汐门族古典长裙,周身缭绕的纯白汐门纱如同云雾氤氲,上身的襦短而极精致,肩头和前胸的白纱像蝉翼般层叠交织,叠在一起却依然薄得通透,捧出女孩颈下大片犹如雪砌的肌肤和方欲萌发的曲线,而下身以丝绸为主体的长裙一直围到胸口,往下则曳到地面,显得穿着者的体态十分颀长。从缀满流苏的大袖里探出皇太女最为优美的手臂,手腕上冰块般晶莹的浅浅骨节让人感到恍若那下垂及膝的袖口里正冒出着冷气。
她那头在夕阳下无比灿烂的及腰黑发这时已经用檀木和蓝宝石在头顶插起高高的发髻,在那深刻优美甚至胜于以此著称的大陆人的眉眼压迫下,即使脚下穿的是软底的丝履,她每朝大厅中央踏出一步,都令大臣们觉得木地板正为之战栗。
即使已经见识过多次,年轻的禁卫军准将华兹•言月仍然无法把这个威严的未来女皇和两小时前坐在自己船上,光着脚摆弄头发的女孩联系起来。
“父皇染病不能理事,本宫是第一皇位继承人菲尔夏•芒•汐门,今天依然由本宫主持内阁会议。”皇太女挺直胸膛坐到宰相正对面在高度和规格上都更为尊贵的椅子里,“议会本宫已经去过了,也顺便邀请了等在外面的大陆朋友,福尔克公使进来,因为言月老师认为这次的议题特殊,需要公使先生听取。”
跟着光晕缭绕的公主进入大厅,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的公使先生在自己的位置上举手示意。
“那么,言月老师,开始吧。”
“承蒙殿下垂听,本次特别会议的议题是关于现归圣陆邦联全权所属的南群岛殖民地,遭到辉翠海亲王希罗•辉翠擅自攻击的紧急事态。”
话音落下,除了少数几个已经提前获悉情报的要员,其他人原本已经因为虚弱而不能再难看一点的脸色又加上了几分扭曲。
“整个南群岛海域现在被贵国的铁甲舰封锁得水泄不通,如若不是教廷派到藤岛的特使通过特殊手段传递消息,邦联到现在都蒙在鼓里,”公使站起来用尽量激愤的语气说,“我们还有三十万人在南群岛,得不到大陆的补给,就在此时此刻他们命丧于辉翠海亲王的屠刀下的危险都在增加着。”
“您说的希罗•潮弦•辉翠,是本宫未曾谋面的表兄,潮弦王朝的最后继承人,”菲尔夏皇女却只是皱了下眉头,她弦乐般悦耳的声音在静谧的会议室里带着一丝回音,“因为出任帝国在艾奎缇克学会的代表而失去继承权,由父皇成为昙花王朝的第一位君主……没错吧。”
“殿下明鉴,而光荣日后归来的他仍然是第二皇位继承人,并且在国内有相当的声望。”有内阁成员说,他面前的座位铭牌上标示的是掌玺大臣。
“我想,这不能成为他有权擅自将两个国家卷入战争危险的理由吧。”邦联公使说。
“自然不能。不过,事实上南新月港昨天刚收到他传来的说明……就在各位面前的文件夹里。”
帝国宰相从自己面前的文件夹里推出来一张。
“福尔克公使……看来有些情况您没有向我们提到啊,”
最开始遭到皇女呵斥的响川阁老,面前摆着外交大臣的铭牌,“辉翠海亲王报告说是南群岛的市民代表,劳尔•密斯叶向辉翠海领地求援,他在认定南群岛已经脱离圣陆邦联的情况下才提供保护的;而南群岛现在的官方政府也依然是密斯叶为首的常青城议会,这似乎不再完全是贵邦联的内政问题了吧?”
“……那完全是傀儡政权,一具空壳!”公使显然没想到帝国中央的态度与自己的预期不合,“大陆对南群岛的主权以第二次南群岛战争后的《常青城条约》为准,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共识!”
“啊,确实,我记得那时候,那时代表贵邦联签约的是斯廷•华拉丁将军,真是令人记忆犹新。”
有人故意用嗤笑的语气说,使得公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无礼的发言。”皇女用手敲了一下桌子,“福尔克公使,希望您不要见怪……只是,现在的情况复杂,牵涉一些应当多方交涉的国际法问题,本宫想来您作为出色的外交家,是能够理解的。”
“是……是的,菲尔夏殿下,”公使的情绪被半威严半和善的语气完美镇压下来,“但是,正因如此汐门军人和大陆军人决不能在南群岛上交战,这是我们都必须确保的原则,否则……我们没人担得起责任,即使是您。”
“言月老师,您的意见呢。”
皇女把手里已经默记于心的文件放回桌上。
“公使和我预先交换的意见是希望我们派出舰队去辉翠海,但是这个提案不够谨慎,也显然无法在这里通过,”宰相环视一圈大臣们,被他的视线经过的人无不低下头,“但是不能排除必须如此处理的可能性。在做必要预案的同时,应该派出我们的使节到南群岛和辉翠港,以陛下的名义中止一切冲突,并认定一下当地对国际法和旧历1985年以来一系列条约的适用情况。”
“恕我直言,阁老,这未免也太迁延了,”福尔克公使恢复冷静后,用无愧于外交家的口吻回击,“从这里到南群岛至少有一个月的海路。经过刚刚短暂的讨论,我认为贵内阁有部分成员不希望邦联收复在南群岛正义的权益,我很怕在这段时间内情况变得朝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这对和平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本宫在帝国的效率方面给您一些别的保证,”皇女淡而干脆地说,“南新月港不会派出任何权限不足的特使……本宫亲自去南群岛。”
“这……”
公使一时语塞的同时,整个大厅也鸦雀无声。
“殿下,这个决定对您的身份来说非常不理智。”
被她敬称为老师的言月阁老用隐晦地提高了的音量说。
“这是我的决定。既然当务之急一是确保冲突不会发生,二是详细考察政局,我认为没有比我自己更合适到国境之外确保和平的人选。”菲尔夏看向额头上冒出汗珠的公使,“这样处理想必能让福尔克公使和金雀城都满意吧。”
“我……当然没有意见。”公使说。
“那就这么决定了,具体的行程我会委任言月老师来安排。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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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宰相推开已经空荡荡的议事厅后门,走向长桌尽头唯一还坐着的人。
菲尔夏皇太女这时已经取下了头上的发簪,疲倦地趴在桌面上,黑色的长发恣意倾泻在桌子和她的白纱裙四周。
“老师……我做得还行吧。”
“非常好。福尔克和整个大陆现在都知道我们将会拥有一位伟大的皇帝。”
“我和您说过很多次,我不会当皇帝。真是太好了……看来大部分人和我的愿望不谋而合啊。”
“严格来说,不是大部分,”宰相说,“响川还有其他反对您的势力最多在议会和内阁占四成,否则就是我的失职了,”
“所以,您不应该到希罗的地盘去……即使您说不想和他竞争皇位,他也不会相信……更不会心慈手软。”
言月话锋一转,说。
“老师……为什么我每次说不想继承皇位的时候,您都不反对呢……这是这世上我唯一不明白的事,”菲尔夏的声音已经完全柔弱了下来,像一朵白天开放得精疲力竭的昙花在夜晚垂下了花苞,“明明连华兹都变成那副样子了。”
“因为您做什么都无所谓,您的才华注定会让全世界仰望您的裙裾,对您来说一切都不必强求,”言月走到还不满十八岁的公主身边,伸手把她散落在脸前的鬓发别进小巧的耳后,“不要去南群岛,更不能去辉翠海。我会有别的方法应付福尔克。”
“我可不怕辉翠海亲王,他有胆量杀我就随他试试,”皇女的语气似乎重又因为刚刚决定下来的旅程而有了亢奋的迹象,“如果老师刚刚说的是真的,那这世上也没人能就这么杀了我。何况……死什么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哼。”
“这样啊……那就没问题了。就让华兹随行吧。”
“没问题吗。这么危险的事。华兹的话。”
“就算我禁止,他也会自己跟着您去的……我没什么可叮嘱您的,只能替您向祖宗和风神祈祷。”宰相说,“以及替您说服陛下。”
“老师……谢谢您。”
女孩闭上眼睛,感受着脑海里如潮的困意。宰相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等待着那双含着整座大海的深蓝眸子再次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