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岛的雨季快要来临了……我望着愁云满布的天空,暮色被厚重的乌云吞噬殆尽,只剩下一种黄色的“概念”,或者说氛围残留在天际,使得世界笼罩在一种最为昏沉的暗黄色之中。
就在这种令人惆怅的空气里,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拖着疲惫至极的步子在营地里移动,他们身上的黑军装因为持续的潮湿天气而皱巴巴的,卷满了白色的絮状物。
慕琳上校的部队里大部分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往日他们的面容和身材苍劲而豪爽远非新兵可比,如今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混浊,细心打理的灰色大胡子也凌乱起来。
一场离故土几万公里的战争,铁锈,血腥,陌生的面孔和语言,像地牢般潮湿的天气。
整个藤岛北方的独立区相继落入希罗和他的傀儡政权手中,只有魔鬼才知道他和那些常青城的大资本家达成了什么协议。常青城印发的报纸上刊登着劳尔•密斯叶和他那沾满鲜血的政府的公告,以及……华拉丁元帅要求全体独立军向汐门军队移交防务的亲笔命令。整个南群岛的人心像潮汐一样浮动,一切都在超出我所能预计的范畴。
“哀愁过盛,不能成诗。”
我在记录自去年踏上丝岛金轮港以来的札记封面上,用怎么练都写不好看的埃普若古文随手题了这么句东西。这些文字回到大陆之后加以删改后出版,想来应该是不错的纪实文学。
议长大人……现在的我还真怀念以前那波澜不惊的世界啊。
“您什么时候能看点有益的书籍……比如我这本?”
我一边随手翻开有些受潮的书页,一边嘴里说给背后正在合上房门的女孩听。
“那我不如直接去看《神纪》了……和你写的东西比起来,那个感觉更像故事一点。”
“……我就当您是在夸我吧,”我看了几行,感觉到一丝沮丧,“现在躺到床上去,盖上被子,别脱衣服。”
本来以为艾莉卡会和我折腾几句,没想到她这种时候倒是意外地听话,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已经一点声音都不出就坐在床头了……这一幕让我的心脏停下一拍,一口热气卡在了嗓子里。真受不了……这个人不需要什么庸俗的姿势,只是就这样软软地倚靠在床的靠背上,那头如水的黑发就简直要灌进我的心脏动脉里。
“你会把这种事也写进去吗?”
我吹灭桌子上的煤油灯时,听见艾莉卡问我。
“写进去我会被开除教籍的……何况,您的身体,要如实写的话,可是称得上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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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的风暴总是从海上或者高空忽如其来,天幕上的铁黑色顺着暴风雨泻进下界,常青山下高耸的林冠仿佛被漆成了黑色……脆弱的帆布帐篷纷纷被连根掀起,麻绳、布匹、弹药、食物……在混浊的积水里四处飘荡,顶着简陋斗笠的工兵在没过靴子的积水里弯着腰移动,更多的人则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慢吞吞地朝地势更高的幸存帐篷挪动,那里正点燃着一簇簇在暴风雨里显得飘摇而脆弱的篝火。整个营地被这样的人潮和成河的积水淹没,背着步枪的人影没有一丝军人的矫健,而是难民般的佝偻。
“有谁知道现在外面发生什么了吗?啊?我们现在正在效忠谁?没有粮食,没有衣服,有的是蜥蜴,毒蛇,蚊子和霉菌,战友的尸体正在台阶下面和树叶一样飘来飘去……该死的,我们到底呆在这里干嘛?”
浑身湿透的军官冲进营地中心作为司令部的木屋,里面还算温暖但沉闷潮湿如同牢房的空气彻底点燃了他的神经,“天杀的长官们,你们再不告诉大伙敌人在哪,我保证入了夜他们就会发疯,撕咬身边的同志来充饥了!”
对于这番失礼的发言,房间里或坐或站,或躺在破洞的沙发上的其他军官们似乎已经没有了见责的精神,只是低垂着眼帘互致眼色,这让刚进来的人更是恼火得转身一脚踹在门上,把屋子狠狠封闭起来。
“我们收到了华拉丁元帅从常青城发来的命令……要求我们撤出山口,接受……汐门人的改编,”站在嘎吱作响的壁炉旁边,叼着烟斗男人第三次尝试打着手里的打火机,“至于要不要执行,师长们表决了三次都是六对六。既然您带来了不容乐观的情报,那就请您来投关键的一票吧……我认为您最能代表前线官兵的意愿,贝戈里少校。”
“这——”
闯进来的军官下意识地反手确认了一下刚刚被自己踹得自动插紧的门锁,“您的意思是……元帅确定落入了汐门人手里,而且还和他们合作了?”
“他不是会为了性命向敌人屈服的人,但命令是他亲笔写的,”叼着烟斗的男人吐出一圈和自己的胡须颜色相似的白烟,“他的命令让我们失去了任何继续战斗的理由……三十万堂堂的士兵,像先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的孤儿,被遗弃在丛林里等死……多荒唐。”
“岂有此理……副司令阁下,您应该带——怎么回事!”
突兀的枪声刺穿了已经被众人习惯的雨声,紧接着是听不清的喧哗声,以及积水被猛猛踏破的重响。
“阁下!紧急事态!有哗——”
贝戈里少校猛然打开房门,正迎上半空中飞起的一阵血花…….门口的卫兵倒在台阶上,而大群的士兵已经顶着暴雨涌上来,数把挂满雨水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洛夫朗副司令,得罪了。”
暴风雨从大开的屋门外灌进房里,壁炉和桌子上的煤油灯在嘶嘶的声响里熄灭,有的军官本能地拔出手枪和双眼血红的哗变者对峙,而副司令仍然站在壁炉边上,迟缓地拿出打火机,试图点着被吹灭的烟斗。
“我们不会向那些黑头发的魔鬼投降,直到我们为了自由而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为首的哗变者举起步枪扫过整个房间,“洛夫朗阁下,我要确保南群岛独立军不可能执行前司令官的命令。”
“说得好,看来持平的票数终于出现转机了,”副司令点燃烟斗,“但是……这真的是全体官兵的意见吗,在一场难以为继的战争里送命?你们的家人都还在后方的城镇和乡下。现在放下武器,一切会慢慢回到战前的状态。”
“我们都是军人,会服从这间屋子里传出的命令!”
士兵咬了咬牙,面色狰狞,“殖民地可以回到战前的状态,那些在这半年里死掉的兄弟可回不来了……你要让他们白白牺牲吗——”
更嘈杂的人声打断了他的话,吼叫,哀嚎,隐隐的枪声……司令部里对峙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去,黑压压的人潮正踏着泥泞从营地外涌入,风雨中脆弱的木围栏被推倒,漂浮在已经及膝的水流里。司令部发动了企图威逼副司令,从而继续战争的哗变的消息已经在三十万大军里扩散,更多渴望放下武器回到故园的年轻士兵从别的营地赶来,在连日的恶劣环境下,两派人的战斗欲望和求生欲望同时一触即发。
“宪兵队拿起武器!快点!……”
“华拉丁……你还真敢说你把他们教得很好啊。”在一片混乱中,副司令丢下烟斗,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握住了抵着自己的枪管。毫无防备的士兵本能地扣动扳机,枪管却被老将军粗暴地抬起,铅弹射在天花板上,打下了簌簌的木屑。洛夫朗副司令夺过为首哗变者的枪,把年轻的士兵打翻在地,接着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挥下拳头。
“看你们这些废物干的好事!你也知道你的战友的命值钱?那现在被你们掀起来的这可笑的内讧算什么?”
胡子花白的副司令的愤怒令在场的老兵们都只能保持缄默,看着他骑在带头哗变的士兵身上,一拳一拳把后者打得满脸是血,“你们这些神经质的土著难道就一点脑子都没有吗?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怪那些中央陆军的少爷兵看不起你们?”
“还愣着干什么?滚回各自的部队去!你们要等这群捣乱的小屁孩把这里拆了吗!”
副司令抬起头,朝屋子里呆若木鸡的军官们怒吼。
“真是见鬼了……听您的,阁下。”
“都别动!”
师长们收起手枪,想要无视剑拔弩张的哗变者们离开,而后者虽然一时被副司令的气势震慑住不敢上前阻止他,这时却朝其他军官们端直了步枪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场面再次陷入了不妙的对峙。
“等等——将军!”
“又怎么了?汐门人和大陆人打来了?还是菈依特神从天上掉下来了?”
副司令从已经不省人事的士兵身上站起来,厉声喝问从暴雨深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人影。
“副……副司令阁下……”来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缪……缪可尼亚少尉回来了!”
在这个名字的余音里,哗变的下级军官和士兵,进退维谷的高级军官们,以及暴怒的洛夫朗副司令同时机械地仰起头,朝暴风雨的尽头甩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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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的魔息柱贯进天空,这个地方比我想象中严重十倍的混乱迅速像啼哭的婴儿得到安抚一样褪去,雨点打在头上的伞顶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以华拉丁总司令的名义……所有南群岛独立军官兵,放下武器,停止你们可耻的自相残杀,你们的血……要为你们的使命而流。。”
清冽的女声微妙地融入雨声,一圈一圈朝营地四周荡开。没等最后一个音节完全扩散出去,光柱就像气体一样在暴风雨里崩溃,雾散
开去。薇莉娅摇摇晃晃的身体被身边的女孩扶住,我则和冷曦侯爵并排,先一步走上了面前这座木屋的门阶。
“教士?你们是……谁?”
屋子里的情况倒是很有戏剧性,一个魁梧和年岁都不下于华拉丁老先生的军官骑在一个小兵身上,后者显然刚刚被他狠狠教训,从口鼻里流出的血淌满了自己的脸和军官的双拳。
“听您口音也是大陆人吧,那就方便了,”我直接走进屋里,艾莉卡收起了打在我头顶的黑伞,“简而言之,我们来自中央陆军近卫掷弹兵一师六旅,前来送还贵军的特务少尉。”
“中央陆军……怎么会……”老军官的双眼发直,看得出来正在飞速理解眼下的情况,“近卫掷弹一师六旅……难道是——”
“哟,您在我们那还有熟人?”冷日侯爵摘下一进屋就被雾了个严实的单片眼镜,“要不您看看希切尼亚小姐身边那位,您认不认识?”
我和侯爵让开门口,把后面的两个女孩迎上台阶。
“大……小姐?”
慕琳上校一抬脸,老军官的眉目像中了石化咒语一样,一点点凝固起来。
“洛夫朗先生……抱歉,应该称呼您洛夫朗中将,”上校颔首说,“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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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元帅都做好了和您在战场上相见的准备,却没想到演变成这种更加荒唐的局面。让您见笑了。”
杰塞尔•洛夫朗,中央陆军前准将骑兵师长,华拉丁元帅亲密的战友与家臣……所以才会称呼上校为大小姐吧。
“请进来吧……希切尼亚少尉在军中有特殊的威望,我相信外面的骚乱马上就会平息下来,”将衔在独立军里得到擢升的副司令先生叹了口气,示意在场的其他士兵把昏死在地上的家伙架走,接着自己亲自弯腰点着不知道为什么是灭着的壁炉,“所以……少尉为什么会在贵部?元帅的情况又怎么样了?”
慕琳上校走到壁炉旁边,散开脑后的高马尾来让炉火的温度烘干湿漉的头发。
“元帅的手令已经刊印在常青城的报纸上了,对此您应该也感到为难吧,”上校组织了下语言,说,“那是他向汐门人做出的让步,作为释放缪可尼亚少尉的交换。至于她逃出来之后为什么来了我的部队……”
上校的目光转向了我,也成功把洛夫朗的视线带了过来。
“幸会,中将阁下,我是米连•普林泽尔•修伯茨,是南群岛教区代主教,华拉丁小姐的参谋长,以及,”我下定决心,朝对方伸出手去,“希切尼亚少尉唯一的家人……这一点您可以向她求证。”
“家……人?”
洛夫朗惊诧地打量我一遍,接着扭头看向安静地坐在一边休息,等候互相认识的过程结束的薇莉娅,后者低下头,似乎对我的表述有些不满,但是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至于更具体的事暂时恕我不便透露,”我握住洛夫朗伸过来的手,“仁慈的月之王女指引我来到这里和她重逢……我决心不再让她遭遇她在常青城罹受的不测。”
“幸会,修伯茨先生……您的自我介绍实在奇妙,令人加倍崇敬月女神安排命运的方式,”洛夫朗的社交能力显然比他可敬的上司强得多,“缪可尼亚少尉是优秀的军人,整个南群岛独立军都以她为荣。”
“米连……”
薇莉娅这时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谈正事吧。”
“抱歉……洛夫朗副司令,我没能保护元帅。”
肩头那恍若梦境压迫般温暖而重量若有若无的感受,深深扼住了我的呼吸。
“这不是您的责任……劳尔•密斯叶早晚会付出代价。说来惭愧,如果您没有及时回来,今晚之后这支部队将会蒙受不可挽回的损失。”
“您不是副司令吗?总司令不在了,连一两个小兵都能对您颐指气使?”
冷日侯爵看了看地上残留的血迹,冷笑着说。
“……这位先生又是?”
“冷曦设计局的负责人,您手里拿的步枪……呃,抱歉,”侯爵捡起地上掉落的武器,却尴尬地发现不是大陆的制式装备,而是南群岛兵工厂自产的版本,“这粗劣的仿制……我可不记得贵军有付我专利费。”
“华拉丁这个人,在军事上唯一的缺点是太过独断,他一旦不测,我们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不奇怪。至于专利费的问题,从原则上来说您应该找常青城的政府……天哪,”可敬的老先生扶了扶额头,“这也太离谱了……如果大小姐身边聚集了诸位这种,呃,能人异士,难怪她能在这片残酷的战场上打出威名来。”
“所以,这次我们来见您,是想和邀请您和我们合作,”慕琳上校坐到洛夫朗中将对面,“一是把我父亲从汐门人手中救出来,二是……和汐门军队决战,至少断绝他们控制南群岛全境的可能。”
“另外……您不必这么称呼我了,毕竟我的家族已经不存在于大陆,或者杰尼瑞邦的名册里了。”
老将军看着自己对面,简单利落的茶色长发下那张本来可以冠绝任何上流社会,此刻却没有表情,甚至和薇莉娅沾染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永久性忧郁的脸蛋,他的心理活动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却相当难以叙述出来。
“这是……中央陆军和邦联的意见吗?”
我们的交涉对象皱起眉头,“如果能获得扬斯古的帮助,要击败汐门人还是有可能的,考虑到他们的海军优势——”
“不,中央陆军参与行动的,只有我的部队,八千人的一个旅,一千名骑兵,一百门滑膛炮,”上校打断了他,“所以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恕我直言,华拉丁上校,如果仅此而已的话,就已经是近乎杀身成仁的性质了,”中将看向紧闭的屋门,那里似乎能感受到外面成千上万的视线渗透进来,“圣韦尔典市虽然还有二十个师,但是大部分是决战前临时动员的,缺乏训练,更缺乏补给……他们的斗志您刚刚也看在眼里,让这支部队去和汐门禁卫军作战,和送死没有区别。“
“副司令阁下,您没有必要考验华拉丁小姐的魄力和决心……她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军人……就和元帅一样。”
薇莉娅说,“我知道您不可能甘心断送元帅和,整个南群岛迄今为止为自由付出的牺牲……请您,相信我们吧。”
“我们……?”
洛夫朗将军无声地咕哝了一句,不过他的嘴型非常明显是在复述这个词汇。
身为独立军饱受爱戴的司令副官,仅仅在掷弹六旅的军营里呆了不到一星期的薇莉娅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的同时,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弥补,只能抿紧嘴唇坐在原地。
“是的,我们,事实上就和少尉说的一样,我确信您会选择,我们这一条路的……毕竟,以圣普林泽尔的名义,我确信诸神站在我们这边。”
我站起身来,一下子把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的两扇屋门大开。
温差引起的气压差,把狂暴的风雨像箭矢一样倾斜着压进房间,被雨水洗得睁不开眼的同时,我听见教袍的下摆在身后猎猎作响。
汇集在风雨中的,还有无数条困惑的视线……司令部前的空地里挤满了士兵,混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小腿,人群最前面的是他们的长官们,一个个披着简陋的帆布甚至麻布雨披,站得笔直,期待着远道归来的司令副官的消息。
“希切尼亚少尉……您的同志们都在等您,"我回过头,朝屋里提高音量说,“您的身体还可以吗。”
“副司令阁下……如果您答应华拉丁上校的提案,我现在就要把这个决定传达给大家了,”薇莉娅站起来,在灌进屋里的寒风里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如您所见……这支军队的军心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我们再迁延了。如果您还是决定向汐门人妥协,也请您现在向我下达命令。”
“我是三十万人的指挥官,就算看在这些家伙后方的母亲孩子的份上,本来也不该做这种决定,”在这种情况下,副司令先生也站了起来,“去吧……为了华拉丁家的继承人,我会再干一次老屠夫的本职工作 。”
我站到门边,微微侧过身子,让下面茫茫的士兵们的长官,去站到他们的视线正中。
“南群岛独立军的全体官兵,”
湛蓝色的光束从薇莉娅的手心打进天空,在阴暗的空气里把她的脸庞照得苍白,脸上的表情却坚硬得……似乎甚过了记忆里的任何时候,这让我自己的眉头不由得皱得越来越深。
“我知道在离开了司令官的这些日子,部队的后勤中断,军营被暴雨,疾病,饥馑,还有……迷茫,折磨着。每个人都渴盼着元帅的归来,但是作为他的副官,深受信任的护卫,我……没能在常青城的动乱里保护好元帅。对不起。”
薇莉娅朝雨里深深鞠躬。
“我不是殖民地居民,只是出于来自大陆的威胁,才投到了华拉丁元帅的麾下……我曾经理解不了诸位反抗暴政的信念,也不愿和为了诸位的事业,和大家一样赌上性命……我一直不是一个称职的军人,却受到你们的……我配不上的爱戴,我……”
“我要向你们谢罪。”
暴雨沿着薇莉娅垂落的长发浇下,那些发丝裹进雨水中就像溶化了一般……她的上半身保持着坚硬的下折姿态,那双线条完美,笔直得满含力量的腿却在微微地颤抖……不光是我,她身后的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老将军摇了摇头,怜香惜玉的侯爵面色凝重,至于上校小姐……她甚至颤抖得比薇莉娅还厉害。
整个营地里黑压压一片,其间一张张惨白的脸全都静默无声,好像这是一场礼拜,在做忏悔的不是薇莉娅,而是他们一样。
“从岚岛到丝岛再回到藤岛……我曾经轻视过诸位意味着无数生离死别的鲜血,我曾经把你们每一个人当作……对不起。”
“是华拉丁元帅,和他的军队教会了我这一切……让我看到了……真正的理想,爱,俗世之中的,价值……”
哼……连“俗世”这种词都出来了,这女孩的状态……
平静下来吧。这是必要的。我努力延长着越来越紧绷的呼吸,听着那悲伤的声音随着传讯魔法的削弱而在雨声里变得沙哑。
“是我的无能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我甚至没能带回来他的任何命令,”薇莉娅的语句逐渐凝滞,变得一字一句,“但是我愿意为了他的……这面藤盾旗下的事业献出一切……剩下的,我就没有什么资格再说了……”
“无论诸位每一个人的选择是什么……都会成为,对于我亵渎这身军装的罪行的……判决之一,吧。”
半空中的蓝色虹光在雨水里崩溃,纤细的身影用尽了气力,简直是如释重负地……朝台阶下倾倒而去。
“缪可尼亚少尉!”
那一瞬间,无垠的人潮汹涌起来,在暴雨的冲刷下,我的视野里那一个个宗教画一样静谧的惨淡人影,像是要搅破画布一样,齐齐腾跃而起,想要接住那从云端跌落而下的黑衣天使——
“别动她!!!!!!”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即使没有刻意引导,那一声我此生发出过的最大的声音也带起了血管里的魔力,以至于空气里的月元素在我身边荡开了银色的波纹。
我当然没来得及阻止薇莉娅的身体跌入积水里,而那些情绪徒然和我一样激动,与我的悲伤相比之下却单纯得可笑的家伙则被我的吼声震在原地,看着女孩的身体溅起冰冷而浑浊的水花。
在不知道多少条,也许成千上万条视线的中心,我一步步走到薇莉娅身边,把湿透的女孩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弯下腰的时候……我感到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刺痛……视野莫名变得狭窄,聚焦在躺在水中的女孩,那合紧了的睫毛上面,好像是……
“抱歉,她是我的姐姐……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原谅了她刚刚向你们承认的罪过了吧,”我搭着薇莉娅的手臂,往前几步走进人群,士兵们沉默着在我身前分开一条路,“作为回报……我知道你们大部分是受到教廷区别对待的左教徒,现在我以圣地裁判局的名义赦除整个南群岛教区的异端之罪。至少这一项诉求,你们不需要继续这场战争也可以实现了。”
说完,我有些沉重地转过身,朝着司令部高高的灯火一步步走回去。
“为了元帅!!”
“为了少尉!!”
我带着薇莉娅踏上被水漫过的第一级阶梯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声高呼,并且像波纹一样一圈圈朝整个营地蔓延开去。
“错了……新兄弟们,”我回过头,“无论是元帅还是少尉,为的都是你们每一个人的事业罢了。”
“……为了自由!”
“为了自由!!”
震天的喊声最终遮蔽了新历0006年4月30日的这个雨夜。踏上为了对抗希罗•潮弦,区区一个人的疯狂执念而付出成千上万人鲜血的悲伤之路之前,我们完成了最后的准备。
“艾莉卡,去叫亚斯克雷过来。”
“是的……大人。”
我走进屋子,艾莉卡则打起伞走出了屋子。我把薇莉娅放在壁炉边的椅子里,慕琳上校第一时间扑了上来,慌张地用手感知着她身上的温度。
我感到筋疲力尽,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看向我的挚友冷曦侯爵。后者朝我投来一个复杂的目光,接着也转身走向屋外,从口袋里摸出了雪茄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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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年那个夜晚的修伯茨,我在他身上看见了一扇门,后面是一个一切公式都在崩溃的世界。他的追随者将会用之不竭……当然,我永远不会承认我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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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本来是叫她姐姐的。”
艾莉卡意外地把伞交给了我,自己双手搭在身前,背对我安静地站着。
“现在你却像在照顾她一样。”
“我能怎么办呢。你们这些不经人事的家伙,”我说,“如果天平议会现在聚在一起,我照顾你们九个都有可能……除了雅妮丝,她理解什么应该都只需要一秒钟。”
“嗯……不过没人会叫你‘哥哥’的吧,”
艾莉卡忽然转过头来,令我心头一颤的是她的脸上居然没有任何笑意。
“如艾所言,你会成为新的……‘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