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雨水后久违的日光令农民,军人,和常青山下的绿野都感到一种陌生的喜悦。照进窗台的棱形日光被高大的风车一下下切断,穿着深蓝色军装的士兵在窗外的低处列队,操练着手中炫目的刺刀。
“我认输,这盘是您赢了。”
天生白发的男人用手捏起最后一个战车棋子,在手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没想到你们汐门人也能对大陆的象棋如此精通。”
坐在对面的人用马刀般锋利的眼神打量着他,“殿下两主教尚存,这局还远远不到认输的时候。”
“我想您比我更清楚,以您的棋艺,我丢了这两匹马后决不可能赢了。再下下去未免自自取其辱……何况,我不喜欢主教。”
男人对着棋盘微笑了一下,抬起一只手,立在他背后的侍卫立即俯下身,把棋盘端了起来。
棋局胜者的目光被这个身材极为高大的汐门族侍卫吸引住了……因为他只用两根手指捏住棋盘的边,就把棋盘极为平稳地拿在手里,整个棋盘几乎都悬在空中,而上面错落的棋子甚至没有一丝晃动。
“有何吩咐,华拉丁阁下?”
侍卫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依然谦恭地背着一只手,面无表情的脸转向了盯着他的人。
“……去吧。”
元帅收回了目光,用自如的口气说,好像是在对自己的士兵下命令。
“他们现在在哪?”
侍卫走开后,元帅侧目看向窗外操练着的蓝色方阵,问。
“昨天,贵军的前锋开到了一百里外的克舍里村,令爱担任他们的指挥官……这对您来说,算是几分的机缘巧合?”
“这场不可能赢的战役,不应该交给一个二十一岁,前途大好的年轻人来打,无论她是不是我女儿,”华拉丁闭上了眼睛,“看着上万条生命在自己手里变成血水……这不是她能承受的。”
“按照大陆的礼节,我是不是该向您对于我的禁卫军的信心致以谢意呢……我向您保证,在任何情况下,我手下的每一个士兵都不被允许伤害令爱本人。”
“失礼,希罗殿下,”
清澈得带着几分稚嫩的女声响起的同时,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一个身材相当娇小的女孩走进来,深蓝色的立领军官风衣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可爱,“紧急情况。”
“哦?”希罗扭过头,“请讲吧,亲爱的布妮,不必和华拉丁将军见外。”
华拉丁无声地端详着这个对于汐门亲王直呼其名,进入私室从不需要照会,脸上的慵懒神情也确实与这种极高的地位暗合的女孩,由于她的身材和面容都太过稚嫩,甚至无从推测她的年纪。
“海上传来消息,南新月港的……呃,这个词叫作……钦差远道而来,事先没有和您打任何招呼,”女孩走过来,来回看了两眼手里的不同信函,“她连辉翠海领地都没去,直奔南群岛……看来大陆还是得知消息了。”
“米连和教皇之间有特殊联系,这是没办法的,”希罗说,“钦差现在在哪里。”
“我得告诉您,她的身份可是非常特殊,”
女孩抬起头,和希罗对视,“来的是您的表妹,第一皇位继承人,菲尔夏•芒•汐门女大公。”
华拉丁被幽禁以来第一次在这个姑且算是俘虏了自己的男人脸上看到犹豫的神色。
“菲尔夏……她带了多少人来?”
“只有一艘巡洋舰,一百来人,看来她对您很是不屑一顾,”女孩面无表情,“奇怪的是她的船停在了常青城五十公里外的海上,还给您带来了口信。”
“说。”
“‘希望没有打扰皇兄的围猎。’”女孩双手把手里的文件主动递上去,“就这一句,其他细节都在这份汐门语写的报告里,还是您看吧。”
“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小公主了……言月公把她教得很好,我猜测不到她这么做的意图。”
希罗只草草在文件上扫了两眼,重新坐回华拉丁的对面,“真是让您见笑了。”
“贵国菲尔夏皇太女的贤名远播大陆,现在看来至少胆识无愧其名,”老元帅说,“她似乎笃定您不敢图谋不轨。”
“唉,皇太女殿下坐镇海上督战,帝国的军人们都得打起精神来了,”希罗冷笑,“虽然在意料之外,不过倒是好消息。”
“我们还是先好好享受……这场围猎吧。”
——————————————————————
新历0006年7月2日,第三次南群岛战争的最后一场战役在横贯藤岛的常青山脚下爆发。
常青山口会战,我部暂以南群岛独立军名义参战,慕琳•华拉丁上校和杰塞尔•洛夫朗中将组建了联合指挥部,下辖计有18个陆军师,15万步兵和5000余轻重骑兵,500门火炮。
据情报部门统计,敌方约有汐门禁卫军步兵6到8万余,骑兵数量未知,重加农炮或在1200门以上,另有5万左右被收编的南群岛仆从军,背山列下阵地,控制了整个战场的高地势。
3日,华拉丁上校亲自率领的一千余侦察兵在战场边缘的藤萝溪畔遭遇一支规模相当的汐门禁卫军,双方发生激战,打响了会战的第一枪。
—————————————————————
“第二队装填!第一队停止射击,用双倍速度前进!”
红色线列逆着风向行进,乳白色的硝烟像被斫开的云一样从军阵的上空划过。
他们的对面是同样一字摆开的深蓝色阵线,独角鲸旌旗在森严的枪管和刺刀后猎猎飘扬。
“不要停下!抵近他们!”
“鼓手跟上来!”
红色的阵线在号声里分成两层,前排的一层开始朝对面的蓝线压进。两条服色水火不容的线列间两百米宽的空地上,硝烟划出的弹道纵横交错。女孩的声音在枪声、脚步声和军乐声里依然十分清晰。对于线列步兵来说,在不过百米的距离上迎着一整排枪口走上前去永远需要巨大的勇气,而他们这位总是骑着马跟在他们身侧的指挥官能在这一点上带来压倒性的优势。
又是一排整齐的枪响,汐门神机式步枪的清脆声音……红线推进的速度仍然均匀,即使每走一步身后都会留下倒下的战友,即使自己像靶子一样抵近敌人的枪口,最前面的士兵仍然昂首挺胸,步枪在臂弯里竖得笔直……只有王牌部队才有的素质,带领这样的士兵是每一个指挥官梦寐以求的事情。
“第一队……蹲下,射击!”
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二十米,对面的汐门士兵的面容都清晰可见……在这个距离上冷日零二式步枪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铅弹甚至可以透过一个人的身体对后排的步兵造成杀伤。一整排积蓄了许久的怒火瞬间倾泻而出,无数道硝烟的尽头,深蓝色的人影开始像野草一样成片倒下。
“第三队射击!第二队装填!”
“准备刺刀……压制住他们!”
汐门军阵后响起的乐声调转,处于劣势火力的汐门禁卫军开始转身跑步撤退……而这正是上校用鲜血塑造的致命战机。
“奏骠骑兵冲锋号!恩菲尔中校,进攻!”
接下来的场景如果给冷日侯爵见了,估计又会吐出来吧。我低下头勒紧缰绳,防止自己的马跟着身边按捺已久的骠骑兵们冲上前去……虽然腰间挂了两把剑,我可没有那些高傲的贵族骑兵身上可以抵御刺刀和其他近战武器的胸甲。
“把他们赶下河里!”
上校挥舞手里的指挥刀,纵马跟着狂热的骑兵们冲进了汐门人的步兵之中。失去刺刀线列保护的步兵在马蹄的冲击力下呈现出难以想象的脆弱,邦联骄傲的胸甲骑兵熟练地高昂前蹄踏翻成片的步兵,接着用手里的马刀对着步兵头顶的要害斩出飞溅的血水……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汐门禁卫军也不例外。从溪水侧面杀出的骑兵使得沿河撤退的汐门人无路可逃,数不清的步兵被逼进湍急的河流里,等待他们的命运也只能是用自己的血染红冰冷的溪水。
“那女孩……我第一次见她这么……疯狂?”
艾莉卡守在我身旁,用没什么感情的声线说,“虽然以前她杀人也不眨眼,不过至少并不像现在这样……嗜血吧。”
“唉……什么信念带给军人的动力,都不如仇恨,有了仇恨,一个士兵就能当两个用,”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确保胜利,但是这就是现实。何况上校小姐对于汐门人的仇恨……挺好,至少有人比我更讨厌副议长大人了。”
我回头,看见艾莉卡的眼神压得低低的,看起来若有所思。
“你真的没在想怎么利用她的仇恨?还有那个卖军火的,”她说,“你要是不在她这里呆着,战争早就结束了吧,底下那些尸体也能回老家结婚了。”
“您怎么不说是她利用我呢……我现在懂了,您的逻辑得从头慢慢改良,”我扶额,手习惯性抓进额发里,“这是我们间高尚的友谊……我对他们,就和对你们一样。”
我用三个大抵很巧妙的人称代词来让头脑简单的小姑娘锻炼一下思维,催动战马踏上了远离浓郁的血腥味的方向。
———————————————————————
“我们有三十年没砍过汐门禁卫军的脑袋了……天哪,您身上全是他们的血的味道,这实在太疯狂了。”
慕琳上校和骑兵们迎着夕阳踏近营地的栅栏,每双马蹄都被来路各异的血迹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沉重得像极了头顶的落日。早已得到
消息的洛夫朗副司令亲自在营地门前迎接,相比上校翻身下马时的利落身姿和面无表情,反而是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们消灭了至少七百名步兵……但是也损失了四百多人,”上校走到副司令身前,把一只手里提着的汐门长刀递给他。这是一种形态优美的单刃直刀,对我来说不算陌生,“我们在战术上领先了,但他们撤退时的纪律太优秀……破绽几乎不像破绽。”
中将用坚硬的手抚摸着那把或许沾满了前主人鲜血的战利品,一时间,前战的血腥回忆涌上心头,使得他的面容开始缓慢地,长时间地扭动起来。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上校仍然站在自己身边,完美的脸蛋苍白而无神,似乎也在出神……她脑后高高的马尾辫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换平日里她会第一时间把头发挽回去,可这时她却任由那头如绸的栗色秀发洒下,在暮光里显出浅色头发所远不能具备的美丽珠光。
“您看起来不太好,和我们中很多人第一次和那些异族交战后的反应一样,”中将一字一句地说,“您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罢了,”上校说,“这把汐门刀……就送给您了。”
上校用我已经很难听清的声音说完,径直走进还在不停汇入营地的士兵队伍里,留下中将一个人在原地沉默不语。
“副司令阁下……哦,现在是总司令阁下了。”我,以及我亲密的女侍从接着走到他面前,“托慕琳上校的福,我们的人测绘好了战区中部的地形,晚上要开作战会议吗。”
“作战会议不一定有,但是给小伙子和老头子们发点酒是必须的,大主教阁下,”
联合指挥部的新晋总司令回过神来,看着我,“这是大家去拼命前为数不多的机会了,何况小姐这样的人,第一次猎取汐门人的头颅,该是比成人礼更深刻的日子。”
“菈依特在上,她散着头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拽着华拉丁夫人裙摆的小公主……结果她却彻彻底底走上了她父亲那条该死的路……直通地狱去了。”
中将叹气,“抱歉,大主教阁下,所以您知道慕琳小姐那副样子的原因吗?”
“首先我只是代主教,”我低声说,“其次我没有目睹全部整个战斗过程,只知道上校确实没有受伤。”
“不过我想您应该不用担心她的心理问题,即使是在战场上,”我的视线错过对面的老将军看向炊烟如林的营地里,“现在有人能负责这个了……大概。”
我回头和艾莉卡过了个互相领会的眼神,“我也先告辞了……测绘报告在我这里,明天提交给司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