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教袍因为浸湿而变得沉重。我独自撑着伞穿过军营,身边一座座帆布搭起的棚子下,披着发霉毛毡的士兵们排着队,颤巍巍地从木桶里舀出一碗碗我已经不忍猜测成分的热汤。即使我毫不怀疑喝下那些热汽都仿佛能把雨水染成酸味的菜汤会反过来消耗体力,还是有人在它们盛进碗里的瞬间就在落雨成帘的棚下就仰头啜饮。
我停下脚步,转了个弯走进其中一个棚子下面。
“我是前参谋长修伯茨荣誉少校……您认识我,那太好了。”
我从怀里拿出某个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用的小印章。纯金质地,两端可用,一端是蝶翼教徽为核心的枢机主教大印,一边则是花藤弯成新月弧形的私用玫瑰纹章。我把它递给弓腰在桶边,皱纹里像泥土中的水凼一样积满雨水的厨子。
“您拿这个去军需官那里,支取我这个月剩下的所有蔬菜和肉类配额吧。”
我对他说。
“修伯茨阁下……您……”
“……”我摆摆手,示意我已经懒得多说什么。
“阁下!”
我转身走进雨里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在我背后鼓足声音,沙哑地大喊一声。
“怎么了?”
“战争……是不是要结束了?”
胡须花白的老兵,朝我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在疤痕、皱纹和雨水的交织下已经坚硬得难以看清,但那随着眼角和嘴角细微蠕动着的眉毛和胡须,每一根都在传达着沉淀过久的悲伤。
“也许吧。”
我转过身,加快步伐,走进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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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神在上,这江水比奶油和肉冻煮出来的汤还浑……”
“妈的,你这么说我要流口水了…….你可真该死啊!”
“去去去,别把口水流到仪表盘上了,”
冷日侯爵走到比他低不了多少的仪表盘前面,低头看着手里的六分仪,“向西转进15度,打开所有照明。”
“明白了,局长……您什么时候学的航海技术?”
“别问,问就是刚学的,谁让你们这群书呆子不争气。”
侯爵一向精心梳理得带着绸缎光泽的金发,这会儿不光色泽黯淡,额发的形态也像毛线团一样毛燥起来。整个阴暗的船舱里的研究员们差不多都是这个状态,舱室里潮湿又闷热,有的人光着嶙峋的上身,侯爵自己倒只是脱掉了外套,贴身的名贵丝绸白衫子解开了几个纽扣,露出的锁骨尖被汗水浸得发亮。
“看到了……就是这个吧?”
“傻瓜,离它远点。”
侯爵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嘴角微微抽动。
水流撞击金属的铿锵声如同暴雨般从头顶震下来,水下几十米的观察窗里竟然被白色的反光映满了……那是湍急的白色水沫在反射着潜艇照出的灯光,横在“雅妮丝”号前方的俨然是一道汹涌在河床底部的人工瀑布。
康塔兹大坝,以邦联第一任南群岛总督的名字命名的,大陆文明历史上第二大的水利工程,修建于百年前连金属和水泥作为建材都尚不成熟的时代,却能以砖石结构遏止百年间热带风暴下狂野的径流。在藤岛正中心,常青山脉的起点,三道雄伟的堤坝通过拦阻喜怒无常的江水蓄起两个水库,并依这座常青之岛向整个世界供给蔗糖、橡胶、花卉的农时,为蔓延至藤岛每个角落的支流水脉释放已被驯服的肥沃江河之水。
“真是奇迹般的工程啊……把地基打进河床应该死了不少人吧,在那个时代,”侯爵皱起眉头,“能挡住整个藤岛的雨水,但是应该挡不住‘维希尔’魔爆鱼雷的当量。”
“除非你们这段时间里给我的测试数据有误……不会的,对吧?”
“局长……比起担心我们的数据,”他身前的研究员用手颤巍巍地在仪表盘上摸来摸去,扭头看向自己年轻的上司,“这水坝如果毁了,结果可是——”
“那个结果我听全世界最厉害的地质学家……见鬼他是不是地质学家来着……总之比您靠谱的专业人士说了不止一次了,用不着您再给我上压力,”
“会有几十万人流离失所什么的……别想这些事,只是一个按钮罢了,闭着眼按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侯爵的声音越来越低,“要阻止丧心病狂的人,就不得不用丧心病狂的手段。用正直的方式解决问题的办法只存在于故事书里……您只需要知道,如果您不按,在您的余生里,您一定会陷入漫长的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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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菲尔副旅长。您这身行头是?”
“修伯茨阁下晚上冒着雨来找我,本身就说明我有必要披挂以待。”
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军官坐在桌边,桌子上横着锃亮的指挥刀。
“听起来我被认为是一个战争狂人……真讽刺啊。”
我低头玩弄了一下胸前挂着的金教徽,“我有个绝不会被您的大小姐接受的作战方案。在她回来之前,您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方案,但是您既然都找到我了,证明您这番话就只是客套罢了……没有必要浪费一晚上,修伯茨先生。”
拉尔•恩菲尔上校从18岁开始作为和今天的缪可尼亚少尉类似的身份随华拉丁在大陆上为邦联的权威南征北战,33岁时参加了第二次南群岛战争,和长官并肩出生入死,凯旋后直接成为了风光无两的元帅的家臣……那一年正是元帅的独女慕琳出生之际。以他的资历和战功,无论是军衔还是军职本来早就可以升迁到和元帅相近的位置,但对元帅的尊敬令他甘心留在华拉丁将军的嫡系部队里。长久以来,一方面他即使须鬓渐白也仍只是一个上校副旅长,另一方面他却是能在亲近的距离上看着华拉丁小姐长大的,在元帅的势力中处于中心地位,亦在大陆军政界具有致命影响力之人。
这是一位可敬的军人。如果说他所服务的华拉丁将军的一生是一部真实的中央陆军史,那恩菲尔少校的则是一部官方装点的版本……字里行间写满了金色的荣誉与忠诚。在眼下这支问题频出的杂牌军内部的冲突中,他是敌视南群岛独立军的中央陆军派中的绝对铁腕。
“所以……您不会有这样那样,会让您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顾虑。”
我说。
“正是这样。中央陆军来到南群岛,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这里的一切资源为大陆民族所用,”
他走到我身后,提高了音量,“身为军人当然没有必要对被征服者妄加杀戮……但是难道我们就能为了异族,去损害本民族的利益吗?不光是这里,在月昙镇,在丝岛,在这片既蒙祝福又受诅咒的海岛里,还困守着上十万的大陆的孩子,”
“难道我们不能优先考虑他们的生死吗?汐门人,土著民,这些皮肤颜色不一样的混蛋他们哪个人手上没沾过杰尼瑞火枪手,法波瑞骑士和第斯坦堡水手的血?”
“而上到元帅大人,下到大小姐,我效忠的华拉丁家的人直到今天都是开口仁义道德闭口团结友爱,好像那些神经质的艾奎缇克会士似的!”
“我从18岁在西境第一次上战场就向牺牲之神发过誓,我要尽我的生命去打击我的敌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达到必须达到的目的……华拉丁阁下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他的正义让他抛弃一切他也不会眨眼睛……我们本来没有任何机会能在这场战争里战胜他,然后眼下又发生了这些该死的变数,”
“而您不一样……修伯茨阁下,埃普若血袍,您是有能力打破这一切之人……是您为大小姐的部队带来胜利!这一次,也请您开示我,从失去一切的危险里,拯救我的士兵……”
我看着老旅长的眼眶里流下浊泪,那眼泪里倒映的苦涩盐光,和下午在污水中站着的底层老兵脸上滑过的,如出一辙。
“恩菲尔副旅长,您现在立即让您的部队开拔……不要惊动任何南群岛部队。三个小时之内,常青山谷会爆发这座岛上有史以来最大的洪水,翡江水系下游将会全面泛滥,但是这和您没关系,”
“洪水足够杀死大半的汐门人……您带上所有的轻骑兵从侧面绕进山谷背面,切断他们向常青城退却的路线。”
“不要吝啬马力和人力,尽一切可能追击……您会在山谷北方一带遇到增援。”
“洪水……”
恩菲尔看向桌上被他自己早已备妥的地图,瞬间就明白了我的安排,“我明白了……那增援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指望南群岛人增援我军吗?您的计划一旦实行,那——”
“不是南群岛人,那是会让您感动到落泪的增援……当然,也有可能他们不在,但无所谓,只要您足够英勇,即使没有援军,要拿下最后的胜利我相信也不在话下。”
我想起许久之前,从月昙镇开拔时,冷日侯爵对那个猩红披风之下,比辉翠海亲王还让人不爽的法波瑞人的评价。不能指望他会按照我的预测行事,我怕的是……哼,我该不会在按他的预谋行事吧。
“修伯茨阁下……虽然十分感谢,但是您制造战机的方式,可能会让您上军事法庭……那些文官虽然是群废物,但是在特定的地方却非常不好对付。”
恩菲尔副旅长抓起军刀,走到门后,转头对我说。
“您知道的……您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我冲他摆摆手,“就这样吧,月之神廷会评判这一切的。”
“……再会了,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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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雨,为什么掷弹六旅的营房全都是空的?”
当慕琳少校在阴暗得像深海似的雨夜回到营地时,营地里零落的灯火令她心头一沉,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的司令部遭到了攻击,立马就勒紧缰绳,按紧了手里的剑。
“华拉丁阁下!”
上校在营门口拔剑四顾时,看见洛夫朗司令官趟过快要到小腿的积水,从营地里徒步朝她跑过来,“您总算回来了……快!”
“发生什么了……是汐门人来了吗?还是他们又用了那个——”
“是可怕几十倍的事……您看天上!”
“这是……鹱鸟?”
骑马跟在上校后面的女孩抬起头,皱着眉头,低声说。
“希切尼亚少尉……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的,”洛夫朗一字一句地说,“这些正是热带鹱,它们夜间几乎没有视力,只能在海岸的森林里栖息。”
然而此时,茫茫的鸟群在夜空中涂抹出一片更深沉的乌黑色,顶着暴雨掠过北方的天际,高远的黑屑零零落落地从天空中抖落,那些正是因为翅膀湿透而失足坠落的鸟儿。
“可是它们现在……难道是有什么天灾要来了吗?在这个时候?”
慕琳上校急切地问。
“看这样子不像是地震或者海啸。这些天暴雨太大,翡江水位早就涨破危险线了……我只怕如果上游哪里出现决堤的话,”
“我们就全完了。”
洛夫朗抿了抿即使被雨水反复冲刷,却依然干燥得开裂的嘴唇。
“洛夫朗阁下,请您立即把所有部队往高处迁移……辎重就全部放弃,”上校把已经拔出一半的剑塞回剑鞘,“以后该怎么办呢。”
“现在不是考虑以后的时候……事实上,我已经调出来一大半的部队了,”老司令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前参谋长,那位据说来自普林泽尔,还和缪可尼亚少尉沾亲带故的大主教,还有他的那几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年轻随从,全都不在营地里……据卫兵说,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您部下的所有骑兵,连同包括拉尔•恩菲尔上校在内的一大半军官。”
“米连预测到了会有洪水……之类的灾难,“还没等他这一大串叙述说完,缪可尼亚就判断出了情况,“他是想趁机袭击副……辉翠海亲王的军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真得向他讨教这种能力……他离开这里已经有四个小时了,在那之前我们所有的斥候都没有关于天气灾害的预警,我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何况……作为军人,这支军队的总司令,我不能容忍他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
洛夫朗面色铁青,一改他往日的随和气质。
“您也说了吧,现在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少尉皱着眉头,罕见地没有试图温和地说服他,看而是直接向漫天乌云尽头,常青山脉铁青色的群峰,此刻那里缭绕着诡异而妖冶的圈圈薄雾,“米连的话……能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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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娜小姐。”
我一步步走向悬崖尽头,坐在轮椅里的人影。
时间不过是下午五点,天顶之下已经比幕布拉紧的歌剧院更加晦暗,好像随时都会从低垂的天幕中打下聚光灯般的闪电来。
浓铅色的底色里,空气中氤氲着过剩的水汽,俯视下去,无论是近处的苍翠原始森林,还是远方的群山,都被雾气沾去了轮廓,变成了汐门水墨似的迷幻质感。
“修伯茨大人……我太高兴了,您选择在这个时候,和我一起……在这里,见证胜利的时刻。”
“啊……是这样的,虽然我知道对您这么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还是抱歉呐,小姐,”
我随便席地坐在她的旁边,枯槁的身子刚好能支持我的脑袋高过她的轮椅轮子一寸。
“这场战争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如此之多的创痛,而现在我要把这一切推向高潮了。”
“这和我不再有关系了……我在南群岛已经没有了家,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卑微的一生里,”
这位被我和与我相关的人与事折磨得显然在精神上已经病入膏肓的未亡人,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和我看向同样的方向——那飘渺,苍白,一无所有又封锁着一切的天际与地平线,
“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很幸福。”
“幸福……您的用词真是危险啊。”
“这个词还远远不能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大人,我没有您那样的文采,”她用富于感情,像是在轻轻吟诗的口吻,说,“我本来只能在一个没有春夏秋冬的镇子里,和我的丈夫一起,晨起暮息,养一辈子的花……可是自从战争蔓延到月昙镇……不,是您来到了我身边之后,”
“您用这份真切的痛苦让我感受到了……真实,您和您的同伴们身上有着像暴风雨一样的打破我昏沉生活的力量,修伯茨先生——”
“我那时才发现,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种颜色,是鲜血的红色呀。”
“……一般人听见这种话大概会给您吓到吧。”
我随手拔出腰间的细剑,凝视上面映出的一线自己……艾奎缇克合金的剑身不需要打磨也永远光洁如镜,何况俗世也没有东西可以打磨这种材料。
“不过我居然可以莫名地理解您……”
食指的指腹抹过剑刃,莱娜口中的那种红色立即就沿着过于光滑的剑身飞速地挂落下来,果真艳美无比。
“在冷日侯爵和其他一些人看来,我是个满口仁义道德,其实丧心病狂的伪君子……原则上来说,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我和艾莉卡一直在学习如何像我们的前辈期盼的那样融入俗世,但到最后都只是在被时间无谓地推着前行……就像笼子里的什么小动物一样,普通人的日常,喜怒哀乐像每天的饲料一样丢进来,我们为了维生吃下去,却咀嚼不出味道。”
“真是独属于您的修辞啊,诡谲又贴切呢。”
莱娜说。
“对艾莉卡来说这并无所谓,但那位前辈的期望是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执行的……我成为了教士,我认为通过理解‘爱世人’的教义,就能把自己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为此我衷心地热爱历史,法律,道德与神学……可是到现在,您看,我只是变成了‘埃普若血袍’,一个改造自己失败,而培育出的怪物罢了。”
“大人……虽然在您面前妄谈神学有些可笑,”耳畔响起轮椅碾过潮湿泥土的声音,莱娜朝我靠近了一点,“菈依特神教导我们行事只为满足自身……您行走在黑白之间,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一定是有您自己的意志在其中……一颗能被这样的道路所满足的心,该是多么的美丽呀。”
“……我不得不承认,您的赞美很有水平,”我站起身来,拿出怀表,打开,思绪却被她的话语缠绕住,愣是看了一分钟都没有读出上面的时间,“您和艾莉卡真是两种极端,不如你们在一起得了。”
“……?”
“我没话说的时候会喜欢说怪话,这一点侯爵他们已经注意到了……现在您也得开始习惯,”我闭上眼睛,“五点一刻了……冷曦局长从不误点,最多半小时内洪峰就会抵达常青山口,然后半个月内,翡江下游的三十五条二级支流,九十二条三级支流中会有一大半泛滥,半个藤岛的平原都会受灾。”
“前几天江边的战事留下的血痕还遍布在翡江两岸……这样一来就会被洗净了吧,连同我在南方的家乡……”
莱娜说,“对这里来说……并不是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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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承载了过于浓郁的墨色而近乎摇摇欲坠的天顶,终于漏下一丝暴风雨的先兆时,辉翠海亲王希罗•辉翠•潮弦快步冲出辉翠海禁卫军陆战第一师团的本部,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他形影不离的少女副官和他的俘虏华拉丁将军。
“白荆市、天葵市的急报,祖母绿河和霍多尔河的水位异常上涨,径流量半小时内翻了一倍,下游多个水库溃堤……怀疑是康塔玆大坝出问题了。”
“传我命令,我要这里所有能动的东西,抛下所有不能动的东西,立即往山谷两翼撤退。把伍给我叫来。”
“亲王阁下,以我对那座大堤的了解,眼下的雨量虽然罕见,还远远达不到令它动摇的水平。”华拉丁提醒对方说。
“您说得对,华拉丁阁下,但是你我都误判了一个可能……事实上这和您没关系,”
“佐菲娅……看来我们两个都看错我们的敌人了。”
辉翠海亲王嘴角抽动,脸上露出了某种像是厌恶的表情,转身对身后的女孩说……称呼的是对华拉丁来说似乎稍有印象,却又像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
“是的……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女孩冷冷地说,“他手上恐怕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技术……来自他身边的那几个俗世的家伙。”
“一边以艾的后继自居,满口正义博爱,一边做出这种事……也许只有你能想出足够恶毒的词汇来形容你自己吧,米连第六席。”
他的话音尚未落定,摧人肺腑的雷鸣之声同时从天空和脚底涌起,十几万人同时抬起头去,看见伸向天空的深谷两翼,上面的每一棵古老树干都开始瑟瑟发抖,泥石开始簌簌滚落,在高远的山腰上看起来只是砾石尘土,滚到谷底却赫然是遮天蔽日的庞然巨物,湛蓝色的军旗和帆布帐篷成片地崩塌,然而这只是灾难来临的前兆——
“洪……洪水!从河谷里——”
“不好!失礼了,大人!”
“啊?”
一个魁梧的影子从不远处横空闪近,张开双臂,把原本已经很是高大的希罗和华拉丁一人挟在一边腋下,接着像惊鸟出林一般凌空跳向高处。
“佐菲娅!”
“不用管我……请您尽快离开。”
留在原地的少女仰起头,滔天的阴影没过了她面无表情的精美脸庞……几乎齐山高的浊浪自遥远的翡江上游长驱直下,群山万壑的棱角甚至山峰都被摧折、卷入其中,巨大的势能掀起地震的同时,整条河谷两边的山上翻涌起积蓄已久的泥石流汇入这股巨浪……若是从高空看下去,想必恍若是大地被撕开了一条和它本身一样无边无际的伤口,无尽的血水从其中流泻而出。
下一秒,洪峰无疑就会沿着翡江那已经毫无意义的古老河道冲出常青山口,然后乍泻开开,席卷整个下游平原……无数士兵曾经厮杀的一片片战场,无数原住民和大陆移民世代耕种的一座座城镇,都会在雨神的怒火中,桑田化为沧海。
“米连……你这混蛋……”
在像一粒纤尘般被洪水吞没的瞬间,女孩的眼中翻涌起暗蓝色的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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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菈依特神在上……这太荒谬了……”
山口对面的高地上,俯瞰了这一切的慕琳上校的双腿随着脚下的大地震颤着,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趔趄,她身后的希切尼亚少尉赶在她跌倒之前扶住了她的胸口。
“部队都撤上来了吗……”
“洪水来得太快了,十几个师的兵力不可能全都撤出,”少尉低声说,“洪峰过来的时候应该会分散不少,来不及撤的人……也有希望生还。”
“这下汐门人算是完蛋了……以那个男孩的部署能力,我想他不会放走那些混蛋一兵一卒,”洛夫朗司令官双手抱怀站在她旁边,身后跟随着一些同样在天灾前战战兢兢的军官,“只是这种代价……大的已经超出了‘代价’的范畴了吧——”
“那……那是什么?”
上校小姐的惊呼打断了他。天地间的异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常青山脉那仿佛汇集了此世全部的重压的出口,在这一刻朝天空直直射出一道暗蓝色的光柱……那是一种把夜空蘸进深海才能形成的,再多一寸深沉就会化为漆黑的,最黯淡的蓝色,顷刻间链接了惨淡的大地与阴森的天幕!
“佐菲娅……”
少尉的眼神发直,不自觉地朝高天之下,那道超越现实的神迹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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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那个疯女人——”
遮住双眼,双腿用力扎进土里,接着咒骂破口而出……我想任何人处于我的境地,除了这么做也没什么可干的了,除非是那个逆天的存在本人。
“米连……你给我看着……你的伪装,阴谋,即使你愿意牺牲多少条卑贱的人命,然而但凡还在这天顶之下……你的一切勾当,”
“也就只是可怜的玩笑罢了!!
即使远隔山水,脑海中依然能清晰地听到那道光柱里响起的千钧之声……宏伟的奇观之下,整个视野所及的空间里,群山之间的距离也仿佛被拉近了,悬浮在那参天光柱中央的小小黑影清晰可见。
“法座——现在——怎么办——”
亚斯克雷的声音从背后的山坡下面传来,小家伙不知道从哪把他的骑士盔甲摸了出来,这会堪堪地顶着漫天的狂风往我这边爬上来。
“我先看看什么情况……这边的妇孺病残就交给您看顾了……别让她们被风吹走了!”
“这情况还用看吗……佐菲娅炸毛了不就是这样的?”
艾莉卡张开黑伞挡在我们两个身前,狂风把她的黑发一根不剩地全都卷到了脑后,她此刻完**露的脸庞让本就脸盲的我感到一丝陌生。
“我当然知道……但是她要干嘛?彻底弃《世界塔条约》于不顾,用那玩意炸过来吗?”
“此为鸢尾,辉耀七元万象之皇女……调律天地,均衡寰宇,才气其三,七冕辉尊!”
“此间全部之能量……舍弃地水风火,日辉月华之形态吧,尽数化为纯粹,新生在我!”
“离她远点——”
艾莉卡忽然转身就往我身上就是一个飞扑,我和她直接抱在一起和两只穿山甲一样滑稽但是极其高效地沿着山坡往下滚去,沿途在身上裹了一圈又一圈泥土。
在这个难堪的过程的同时,天地之间那个璀璨的人影挟着漫天光华坠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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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局长!魔谱计……您……您自己看!”
“什么……”
因为危险而闪红的数字映在冷日侯爵的瞳孔里……用于监测环境中六大元素含量的魔谱计,上面的每个读数都在急剧跌落。在魔导科学理论中环境中的元素量是守恒的,魔谱计上的六个读数只会以一般来说慢到几乎无法观测的速率此消彼长互相转化,就算是台风、地震或者火山喷发的灾难中心,也只能在短时间内让魔谱计的指针走个一两格……然而此刻它的六个指针同时像要散架一样开始同时下跳!
“水压异常升高……水温紊乱,这是什么情况……仪器似乎全都坏掉了!”
“不……没坏,坏的是……物理学,”
侯爵擦了擦汗,“全速上浮!准备救生艇!”
“已经在紧急上浮了……等等……您确定这玩意没坏??”
“什么????”
冷日侯爵“咣”地一声俯身拍在仪表盘上……在他已经久久都没眨过,已经颤抖到极限的瞳孔中,水温计的指针从50度的离谱高温,像什么用力挥下的斩击动作一般,狠狠地跳到了……零下10度。
“水……水面上出现冰层……厚度为——菈依特神啊?”
“准备冲击……天杀的,所有人抱头蹲下!”
“局长——呜哇——”
显然,雅妮丝号的乘员组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应急训练,在侯爵的大声命令里,魔导科学家们的本能居然是互相抱在一起……更有几个人在惊慌之下扑到了侯爵身上,本就瘦小的局长一下子被涕泗横流的半裸男人们掩埋在控制台前——
“你们这些……呜——”
凿穿冰层的沙沙响声伴随着侯爵预测到的剧烈震动,紧贴着船舱摇摇晃晃的天花板渗透进来,魔导设备溅出的火星如雨洒下,船舱里的人们像玻璃瓶里的珠子一样被来回掀飞,身体狠狠砸在那些他们溅上一滴水都要心疼许久的仪器上面……所幸众人互相抱团的本能还是起了作用,等到鼻青眼肿的工程师们因为疼痛而变得迟钝的身体感受到震动的停止,他们发现,水面之上的丝缕白色天光透进了观察窗来。
“恶心死了……妈的……”
侯爵摸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衬衫之下,发现肌肤上沾满了他人汗水、鲜血,以及别的各种体液的混合物……当然,这一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对……对不起,冷日局长……”
手下们战战兢兢,等待着局长发难,然而后者只是脱下已经各种意义上不堪入目的衬衫,和其他人一样露出上身……令人惊异的是,冷日侯爵虽然身高不济,作为男性的身材却较之同僚们具有所谓的“代差”,瘦骨嶙峋的工程师们目瞪口呆,看着肌肉棱角分明的侯爵面无表情地走过他们中间,爬上舷梯,抬手摸了摸舱室最顶端的舱盖。
“果然卡住了……喂,离远点。”
“是……是!”
侯爵阴沉的声音把每个人都慑得后退几步。
在众人的仰望之下,冷日侯爵拿起自己的金手杖,顶端抵在舱门上——
“砰”的枪响和“咣”的合金舱门弹开的声音融合成一声类似雷鸣的巨响……紧接着,血红色的光芒自上而下,洒满了阴暗的舱室……所有人的情不自禁地眨眼,对于在水下航行了一周的人来说,这过于浓郁的暖色不啻梦幻。
过了半晌,他们才意识到,那是夕阳的颜色。
“菈依特神啊……这如果是真的,我还不如跳了。”
等船员们一个个顺着舷梯爬到“雅妮丝”号外面,看见局长潦草地坐在自己的杰作上,仰望着地平线上的奇迹。
“乖……乖乖?”
面对眼前的景象,有的人和上司一样神情呆滞,有的人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火色的暮光染遍了与天边相交的常青山谷,此刻熊熊的山火正夹岸向天而燃,仿佛是从落日上淌落的天火。
而在这半天火光正中……一条突兀,绝美,极其不真实的光带流泻而出……那是翡江干流的古老河道,从横贯藤岛的常青山脉之间蜿蜒而过……此刻,曾经波涛汹涌风气云谲,在广袤的大陆上都难见的大川,封冻成了一条望不到头的冰带。
在漫天火光之中……在巨木常青,亘古以来就连大地也不知冰为何物的赤道正中。
就连他们脚下的雅妮丝号,如今也已经被封冻在翡江之中,回头望去,坚冰甚至蔓延到了另一头的平野尽头也没有消褪的迹象,在远离大火的这一侧,冰面上甚至还覆满了苍苍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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