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在这种一切收官的最后时刻,居然是我们两个同行,”
我在战马上轻轻摇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明明我和您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算紧密。”
“一直以来,对我来说,您是一把危险的武器……就像汐门人的‘砝码’一样,”
上校直直地看着前方在烈火中倒退的枯焦树影,“我不敢过于靠近您,生怕自己相信了错误的人铸下大错……然而,这种事还是发生了……知道自己会背上战犯的名号后,我反而释然了,”
“修伯茨先生……您知道吗。刚刚短暂的间隙里,我收到了扬斯古那边的消息……月昙镇,就是莱娜小姐的家乡,半小时前被决堤的墨茵河摧毁了……那是翡江第二大的支流,月昙镇正是倚仗着它造就了藤岛南部最大的花卉农地。”
“……她现在在我手下,交通恢复之后我准备把她送去圣地当修女,我只希望在那之前她不要知道这个消息。”
“是吗。但是从她在紫阳花镇战事里的表现来看,她并不适合当修女……虽然我不知道关于圣依娜遣使会的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您想表达什么,华拉丁上校?”
“这场战争毁了她的家庭,而卷入您那些秘密的漩涡,让她在您的弹指之下失去了剩下的所有……甚至变成了一个那么让人害怕的存在,”
上校的声音显然弱了几分,几分愁绪浮上水面,“我简直不敢回想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样子。”
“您同样没见过缪可尼亚少尉昔日的样子,”我脱口而出,“这一切都是命运,除了菈依特神的恶劣性格之外没人可以解释,因为这都不合理……除非这世界真的像以前我很讨厌的,艾奎缇克物理与哲学委员会的翁法洛斯前第四席的论断一样,注定往无序、劣化、混乱和毁灭的终极上演进。”
“……我很高兴他在我世界塔进修的第二年就年满三十二岁然后从天平议会滚蛋了。对于人类来说,还是像冷曦侯爵这样乐观的科学家更有用一些。”
我停顿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地说。
“……有没有可能,冷日侯爵之所以让您喜欢,正是因为他还没有达到那个高度呢。”上校叹气,“您真的很善于诡辩。我想问您的是……您决开翡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制造成千上万个像莱娜那样的人,那样的家庭……他们和你我都一样曾经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尚且作为军人,在战场上丧命的前一刻可以有所觉悟……普通人则没有这个机会,有数不清的人在睡梦中就会被洪水淹没,在临死之前他们都会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
“这一切……对您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上校问我。
“……您是金雀城军事学院的高材生,读过的史书,尤其是战史未必比我少。”
“《十二星纪事集》里每一章都少不了这些文字……泽尔多历1911年麦埃公国大饥荒,整个默克河流域饿殍三十多万;1921年瘟疫又席卷法波瑞和埃普若,‘整座城市的排水系统被腐烂的尸块堵塞,甚至引发了墨绿色的腐臭洪水’,”
“这每一个字曾经都代表着一个个人,一个个像法利亚小姐那样的人……最后却都变成了油墨印刷的黑色数字,而到百年之后,今天的事,无数从大陆十二国来到这些雨林和小岛的无名生命,连同慕琳•华拉丁上校这几个字也会变成黑色的字迹,散发着同样的油墨气味。米连•普林泽尔•修伯茨的名字,则会因为太长不易记忆而在历史作业里被不好学的学生咒骂。”
“那么……这些名字,对您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将军?”
“……”
“不合适吗……这次战争结束后,您成为中央陆军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官几乎是板上钉钉。”
我一字一句地说……被战火熏上血气的热风拂过脸颊,让人回想起了初次踏入普林泽尔的时候,在讲台上和十几位枢机主教做神学辩论的时候。
“在那之前,要先过军事法庭这一关吧。”
华拉丁上校,未来的华拉丁准将,也许再未来的小华拉丁元帅,没有选择正面回答我,就像我没有正面回答她一样。
“在军事法庭之前也还有一关……放慢速度,上校……我嗅到了……‘间潮时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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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交手的第不知多少回合,伍的脸上已经几乎没有了任何血色,好像全身的生气都已经浓缩进了嘴角那一滴滴挂向地面的,粘稠的鲜红色。
而他的对手的状态同样不容乐观……薇莉娅即使再怎么强化肉体,仅仅仰赖身躯面对举世无对的天平议会第五席的剑刃,也难免在手臂和双腿上留下了无数裂口……砍在上面的力道,原本刀刀足以斩钢错玉。
更不用说,皮革制的军装是没法被硬化的,这时的女孩的身上遍布的绽口下,难免像丛林的碎绿色之间的错落罅隙一样棋布着隐约的肤色,血色,以及贴身衣物的颜色……幸而和她身处同一片密林深处的人素来以心无旁骛的剑道著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曾经也密切到足以超越授受不亲的程度。
那是“十枢机”之间的关系,大贤者泽尔多所推崇的爱与真理的誓约。
“霜降……”
伍只是缓了一口浅气,再次腾跃而起,合金刀刃上染起寒雾,沉闷地击打在薇莉娅的矛杆上。
“薇莉娅……你很强,能够根据我的武器来活用体术。”
“多谢……在比武台上,只有强者才会有人去研究特别的针对方法……你正是这样的存在,剑圣。”
兵戈来回击打着节奏,掩盖了些许两个人的对话间虚弱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一直用长矛来应对我近战威力更强的右剑,拳脚则抓着我左翼的破绽不放,而‘春分’的质地确实无法重创你的身体……”
“……很正确,但是,你要怎么做呢。”
薇莉娅的瞳孔中时不时溅出难以抑制的魔息光屑。
“答案是……使用你没有见过的招数——“
“季风式。”
“糟了!”
伍高举左臂,光剑即将斩下的前一瞬,青色的光焰忽然在空中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合金光泽从刀覃中延展,转瞬便是五尺寒光映入薇莉娅颤抖的带光眸子中!
薇莉娅高抬在面前用以防御的手肘来不及躲闪,被伍变幻到左手上的实剑正面斩中,女孩的右边小臂已然从破碎的袖口裸露,包裹其上的蓝光被凿出成簇的火星,最终还是在两秒钟间溃散开来,一大束血花在半空中溅射成扇,剧痛令薇莉娅失去平衡,身子猛一趔趄的同时,原本双手握持的长矛也跌落在地。
然而就在伍因为得手身形停滞的刹那,薇莉娅空出的左手猛地抓出,借着伍扑向自己的力道,抓住了伍刚刚斩击的左臂——
“咕——”
随着薇莉娅骨节暴凸的指间迸出蓝光,伍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甩向薇莉娅的身后,一只手里的剑也因此远远飞了出去。
最终在这一回合的血光之间,两个人交换了相对的方向,伍翻滚一圈,半跪着在薇莉娅身后落地,薇莉娅则扶住被划去一大条血肉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在两个人身侧的十几米外,“秋分”和“梦末遗雪”交叠着深深嵌进焦土里。
“真是诡谲……”薇莉娅咬着牙,一只眼睛止不住地闭紧,“难道双手的魔导剑柄,可以自由转换光剑和实剑吗……”
“若是如此……这场较量早就结束了……”伍这时更是把字眼连带着一口口的血沫吐出来,身躯受到的这一下冲击显然成倍地加剧了他五脏六腑被艾莉卡自杀式的绝技造成的内伤,“只能用一次而已……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能见得光的剑技。”
“按照比武的准则……失去武器的你……输了,薇莉娅第四席。”
“是啊……比武结束了,我认输。”
薇莉娅低头,看见自己左胸前的衣物在这时总算还保持完好。她放开血流不止,无力地垂下的手臂,用另一只手摘下来胸前的金色藤盾勋章,
“接下来……是战场上的互相复仇与杀戮了……汐门禁卫军阁下。”
“……原来如此,缪可尼亚少尉,”伍闭上眼睛,站身来,“可是你失去了武器和一条手臂……这没有意义。”
“……军人之间,这些话,多说无益吧。”
薇莉娅的青瞳里翻覆起海蓝色的大潮,半边身子再次被炽烈的蓝色点燃。
在风元素的爆鸣声中,薇莉娅的身姿拖曳着蓝色的残影冲至伍的面前,高高飞起右腿踢向伍的侧身,后者一个闪身躲开,而薇莉娅踢出的气浪顺着那条温润流畅如凸起的湖水一般的美丽曲线迸出,在伍背后层层叠叠的灌木丛中贯通出一条十几米长的通路。
“……!”
这一腿只是开始,薇莉娅左腿深深支进地面,右腿像击剑刺出一样变幻着节奏和角度朝伍狂风骤雨踢去。
伍手中仅剩的光剑毕竟没有实体难以借力,只是抵挡了两下便感到吃力,只能驭起灌满袍摆的长风向后撤身。
“清明……”
下一秒,他上身前弓,反冲上前,抓准薇莉娅一脚嵌地太深,不易躲闪的时机,锋锐的青光在剑尖凝结——
不料薇莉娅根本没有打算躲闪,而是反而迎上前一步,刚刚收回的右腿转而重重踏地借力跃起,整个人凌空翻动一周,笔直的左腿有如风车的叶轮一般,从她的身躯后翼划过一个优美的整圆,再从伍的头顶劈下来——
青色的细长光隙在林间一闪而过,薇莉娅的脚后跟砸在伍堪堪高举起来的光剑上,身躯凌于伍的头顶,两人满含破碎光影的瞳孔死死对视,
“结束了……”
“这……是——”
湛蓝色的危险光芒吞没了伍颤抖的瞳孔……离他的眼珠短短三寸之上的距离,他的“春分”卡进了薇莉娅小腿上黑色长军靴的鞋跟与鞋体之间深深的凹陷中,把她由上向下的反腿劈砸遏止住——然而作为在战场上穿戴的靴子,她的鞋跟显然细长得不合常理——
这一刻黑色的伪装层安静地从那像夜幕下的冰山般冷冽,高耸而优美的足穹上剥落……包裹在鹿皮质地之下的,魔导水晶构成的剔透鞋跟抵进伍的眼帘,刀尖般细致的轮廓,竟然还雕刻成了细长的未开百合花苞的形状——
而下一秒,海蓝的光芒如同鸡尾酒入杯,从薇莉娅的脚跟灌入晶光陆离的水晶结构中——
“缪可尼亚流•花踏湖光!”
咫尺之间的距离,汹涌的光潮自细小的美丽鞋跟中决堤而出,吞没了伍魁梧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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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啊,副议长阁下,这么晚在森林里骑马,莫不是来打猎的?”
森林走到了尽头,一眼已经能望见通往常青城的路口。就在这个暧昧的林间空地,辉翠海亲王和他的白斗篷慢悠悠地从对面的深林勒着马头出来,显然也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到来。
我看着他那张总是像博物馆里的油画像一样面无表情,作深思熟虑神态,白色的小胡子和细长眼神同样锋利的面孔,忍不住嘲讽了他一下。
“米连第六席,我记得和你说过,你该称我为议长,”
他抬头,先是看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我身边的慕琳上校……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还比我长几秒。
“是,从程序正义上来说是您正规一些,毕竟学会不是帝国,艾没有权力指定他的接班人,”
我捻了捻额发,“所以呢?这就是您无端发动一场战争,害得生灵涂炭,最后落得一场空的理由吗?我知道您的理想是复兴学会,”
“但是我实在想不通……您的作为和这个目标有什么关系……即使您把这天涯海角似的群岛弄得天翻地覆,也不能引起南新月港和大陆的战争……毕竟大家都知道您和昙花王朝的关系很差,”
我急切地问出威胁了我许久,让这场战争显得毫无逻辑的问题,“现在您的阴谋已经落空,按理说,您不妨像小说里一样,尽一下反派自曝计划的职责。”
“……即使按照你这幼稚的说法,我认为也不会有人觉得在我们之中,你是更像正派的那一方,孩子,”
“你刚刚问的问题,很快你就不得不知道了……但是我在这里和你会面,不是为了这个。”
“米连,把佐菲娅交还给我。”
他进一步抬头,在马背上昂首挺胸。
“……”
我和上校同时对视一眼。
佐菲娅……她在峡谷深处释放如此巨大的力量之后就没了动静,想来短时间里很难恢复到能妨碍我的状态,所以我并没有怎么想她的问题……不如说,这应该是对面的副议长应该考虑的事。
即使伍去了我这边,他也一定派了别的人去找才对。
这么说……如果没有找到佐菲娅的话,对他来说,确实除了被我抢先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可惜……我还真没见过她啊。
而我们追赶副议长的目的,一来是尽可阻止他先进入常青城从而夜长梦多,二来则是救出他手中的华拉丁元帅。出于这种考虑的话,是不是应该虚张声势,让他认为我确实掌握了佐菲娅更好?
“恕我打断你们的叙旧……辉翠海亲王殿下,”
上校放马上前一步,“现在的情况是您已经在战争中失败……我没有得到接受贵军投降的授权,但是,在您放下武器之前,我不认为您有什么提出要求的资格。”
“……确实是虎父无犬女,华拉丁小姐,”希罗的眼神再次在我和她之间横跳一下,“她,还有那个完成了雅妮丝的图纸,帮你神不知鬼不觉决开康塔玆大堤的机械师……俗世的人才竟能这般为你所用,看来是我太轻视你了,年轻的米连第六席。”
“明明是我为她所用,”我受不了他这迂腐的口气,“现在在和您谈判的是我的这位长官……正如她所说,您现在应该立即下马交出武器,再谈别的。”
“嗯……可以,既然如此,华拉丁阁下,”
希罗终于不再咬着我不放,沉声对上校说,“让我们交换一下俘虏吧。用南群岛独立军的前司令官斯廷•华拉丁,交换我的副官布妮•车厘……她在辉翠海禁卫军中只领尉官衔,一个元帅交换一个尉官,权当我作为战败方作出的让步。”
“……”
“亲王殿下……我可没把自己当做战俘,否则我早就按中央陆军提倡的做法自尽谢罪了,”
这时,希罗背后传来明明声线慵慵,没有明显的力道,却异常地能贯穿沉闷的空气,洪亮得像在耳边的男声,“您是我的副官缪可尼亚的老朋友,所以我愿意看在她的份上寓居殿下军中罢了……这不是您第一天就承认的说法吗。”
“嘶——”
上校倒吸一口冷气,握着马缰的手一阵颤抖。
自上次常青城墓园一别,几个月没见的老元帅骑着马,从辉翠海亲王背后慢慢踱出来,身上空袖披着大衣,和印象里那个气宇轩昂,像深红色的落日般富有力量的中年人相比,须发都长而灰白了不止一点,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令我印象深刻的,混浊,却像准星下的枪口一般象征着穿透力的眼睛。
“抱歉,华拉丁阁下……那么我只能以友人的立场请求您,帮我这个忙,从令爱和我的另一位老朋友手中,救出我的副官。”
希罗的眼神松弛地瞥向身侧,好像那真是他的什么友人一样……见鬼,他还真是礼贤下士啊。
“当然,我没有拒绝您的理由,殿下,”元帅放马走到希罗麾下几个汐门骑兵的阵前,目光投过来,却没有停在他亲爱的女儿身上,好像对上校熟视无睹,“只是……我看对面,似乎没有带您想要的人来呐。”
“……”
希罗当然早就发现了这个事实,毕竟我们带的人也不多,一眼就能望穿我和上校背后的阵列。
“华拉丁小姐……还有米连,告诉我,她在哪里?”
汗水不自觉地从额头渗出,上校则在我身边悄悄咬着牙关。
如果没有人质可以交换的话……他会怎么做?我毫不怀疑以希罗连“砝码”都敢使用的恶劣,他会立即挟持华拉丁元帅,然后提出什么对我们十分不利的要求。
“米连……难道你……把她……”
副议长的眼角抖动了一下,一只手臂垂下,我立即想到那是下意识想从背后摸东西出来的动作。
魔导长弓“间潮时雨”,象征“无私”贵族精神的海棠之席凭证,一小时前我那是第一次见到它开弓的效果:我必须使用“霜色先导”的最大功率才能抵敌的一击,似乎只是普通的一箭……虽然不知道希罗的战斗能力真正有几何,但是他曾经是“艾奎缇克仲裁者”的指挥官,至少绝对不是我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怎么……您会为老同志的牺牲感到愤怒吗……”
我扯了扯颤抖的嘴角,“我也是您曾经的同志,可您还是派了伍来杀我,不是吗?”
“我没有对他下过这样的命令!”希罗突然怒喝,雪白的横眉挑起如剑,“告诉我佐菲娅在哪!”
“久等了……修伯茨大人,我把人给您送来了。”
“这个声音是……不可能!”
我感觉胸腔里差点有一股热血没有来得及流走,只能对地干咳一下,然后扶着岔气的胸口扭转身子。
在上校紧皱的目光尽头……我看见一个低矮的轮廓从密林深处摇摇晃晃地浮现出来……那身影之所以矮小到和灌木丛一样高,是因为她坐在冷曦侯爵当初紧急拿军械用铁敲打出来的轮椅上面,而此刻她一动不动的膝盖上,正放置着另一个血红色的影子,一点一点朝这边移动过来,两个大轮子碾过沙土的声音清晰可闻……
“莱娜•法利亚……你怎么会……”
“您没有给我留下命令,那我只能尽我可能帮您做些您顾不上处理的事……看来是赶上了,太好了,大人。”
轮椅上的黑发女孩脸上挂着和艾莉卡迥然不同的,毫不甜美,随性得令人害怕的假笑,也许真笑,来到两拨几乎剑拔弩张的人马之间,把怀中的娇小人影稍稍捧高,“这位汐门人先生……请您看,这是您要的人吗?”
“佐菲娅……”
希罗死死盯着她臂弯里沉睡的少女,他身边看起来有些颓废的华拉丁元帅则反而眉头紧锁。
佐菲娅身上包着尺码过大的汐门军风衣,勉强束进宽大腰带里的白衫这时已经被鲜血所浸透,从腋下到腰间则被打紧了几圈绷带。从她那张婴儿肥未脱的小脸上深颦的表情来看,伤痛让她的睡梦并不安稳。
“那么……之前您和修伯茨大人商定的俘虏交换……现在可以继续进行了。”
希罗翻身下马,几乎是不顾矜持冲到莱娜面前,把佐菲娅一把夺过去。
见状,元帅缓缓眨了眨眼睛,裹紧肩膀上的大衣,松开缰绳,娴熟地靠双腿的力道催动战马载着他缓步从希罗身边走过,走向我和上校这边。
“恭喜您……华拉丁将军……大地会铭记您的胜利。”
“元……元帅……”
老将军单骑踱过来时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朝上校抬手敬了个军礼,接着毫无波动地和我擦肩而过,再和他的亲生女儿擦肩而过,径直穿进我们背后的骑兵之中。掷弹六旅的精锐们都是追随了他一生的老兵,这时下意识地分开阵列,敬着军礼目送他穿过军阵,进入我们来时的密林中,不知所欲何往。
“上校阁下……”
我看向身侧伫于马上,全身止不住颤抖着的女孩,“去看看他吧。这里我来处理。”
“修伯茨先生……谢谢您。”
她拨转马头,胯下华拉丁家的白马都已经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自己的老主人,看上去在慕琳上校的驾驭下几乎是压抑着四蹄狂奔的欲望,鼻中喷吐热气,狠狠地迈出一步步沉重的蹄声。
“大人。”
等我回过神来,看见莱娜已经转动身侧双轮,来到了我的马头下,双臂安娴地叠在膝上。
“您……靠这样移动是不可能跟到这里来的。我想问什么您都知道,请说吧。”
我看着她,有气无力地说。
“您急匆匆离开之后,我认为您的这位故人既然能显露那种神迹,想必对您十分重要……所以我自作主张,沿着冻结的河道下去……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深入山谷之后,我看见那位小姐正虚弱地行走在河畔,并且已经用魔法在空气里打开了一个蓝色的洞……”
“所以我没有犹豫,朝她的后背开了一枪……很幸运地从背后打穿了她的小腹,”
莱娜云淡风轻地说,甚至抬手整理起自己被凝结的深色血液粘连起来的发梢,“那位小姐确实像是耗尽了力气,当时就因为休克晕过去了……我用绷带止住了她的血,穿过她打开的门的瞬间……我就远远听见了您的声音。”
“……”
“请问……修伯茨大人,这次……我算是派上了什么大用场吗?”
她抬头,朝我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现在的状态本该令人不寒而栗,而我就这么和她失去了高光的眸子对视,却感到一阵阵的温暖和安心,连紧张了许久,以至于已经习惯了短促呼吸都重新舒缓下来。
我甚至……泛起了拥抱她的欲望。
天呐。
“没有您的话……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您本来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叹了口气,“到后面去吧。让我看看亲王殿下现在打算怎么说。”
“孩子,”
希罗这时已经抱着佐菲娅重新回到马背上,“如此,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你我就此暂别。”
“如果你想多作无益的纠缠,我将出于同志的善意提醒你,在我看来,你现在应当留心你仰赖的协助者,那对父女的情况。”
白袍下的人影转身,骑马的汐门士兵们像双翼在他身后收拢,一行人进入了密林。
“这样好吗……修伯茨大人?”
莱娜问我。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的残兵败将成不了什么气候,何况……他的提醒很富有建设性。”
我翻身下马,“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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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和微弱的星光同时在树海的空隙里垂下,两人两骑,一前一后伫立在林间。元帅的战马驻足在如泉水泻下的淡薄星光柱下,和慕琳上校即使居于暗处依然英挺的马背上身姿相比,他宽阔的后背似乎又佝偻了一分。
两匹骏马默契地比夜幕和主人更加沉默,空气中只剩下它们的前蹄缓缓在雨林深处的古老沃土上摩擦的窸窣声响。
“你对我的战法不满意……是吗。”
上校开口,音色轻缓,粘稠,清冷。
“还记得我送你进金雀城军事学院时对你说过的吗……”
“身为指挥官,你唯二需要向他们负责的,是把希望倾注于你的部下,还有生命由你保护的人民。”
“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你从来不需要我的满意,慕琳。”
“所以,难道说你在生闷气吗?你认为我决开翡江,是在用人民的牺牲换取胜利?——”
“抱歉,华拉丁阁下,我必须向您解释,”
我按捺不住,徒步冲到慕琳上校的马蹄跟前,和她一起望向元帅的背影,“决开翡江的决策是我一手运作的,我深知慕琳上校一旦得到消息一定会竭力阻止我,所以我甚至用了卑鄙的手段把她拖延在赶来前线的路上——”
“不,为了这场胜利我早已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这位米连•修伯茨先生本来就是我任用的,我会为他做出的任何指挥负责。”
“用这场胜利,我为家族夺回了被你舍弃的一切……荣誉,权力,大陆的和平,”女孩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只是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而你,现在还要在这里用你那套战争价值观来折磨我?”
上校的情绪激动起来,朝一言不发的父亲,也是一度在战场上的敌人怒吼过去。
“……”
“上校。”
我举手抓住她按着缰绳的手腕,试图让她多少冷静一些。
“慕琳……事实上,我很高兴,看到你变得如此强大,成长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老元帅忽然高高仰起脸,迎着头顶透下的些许微光,“然而,我还真是无能啊……在我的女儿最悲伤的时候,我不能揽她入怀,听她的哭泣和倾诉,反而逼得她要伪装得坚强来面对我。”
元帅终于拨转马头,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遇见小薇,让我觉得我也许并不了解你……她比我想象的要更像你,对不起,慕琳,我最终让你承受了和她的过去一样的悲伤。”
“一旦选择打开天赋和时势的门扉,你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我曾经注视着小薇的眼睛,想象你露出同样的眼神的一天……”
元帅缓缓翻下马背,背后披着的空袖口里在穿林冷风中招展起来,风霜,血泪和荣耀仿佛在其中呼啸。
“如今,我只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也恨命运让我没有资格和你同行……”
“你……”
元帅每朝这边走来一步,宽阔的肩膀和脊背就挺直一分,一步,又一步,斜斜的微光在他的面容上分割明暗的角度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周转……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一位沧桑的老兵,而当他走到空地的中央时,将军昂首挺胸,眼瞳和胸前琳琅的勋章同时闪亮,时间仿佛正在他的身上倒流——
慕琳上校的身体则随着他的靠近而剧烈颤抖,竟然无法在马背上骑稳。随着那匹雪白骏马昂首嘶鸣,上校几乎是趔趄着从马背上跌落。
然而元帅的步履与神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好像是超然在了环境之外——
“呜……”
上校军靴的高跟悄无声息地抬起,往后落了一寸。
华拉丁元帅的步伐踏紧了我的呼吸……在他逼近我和上校面前时,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松开这小姑娘颤抖的手腕,自己往后退开几步。
这一瞬间,我听见她的喉中传来沉重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
上校背后垂下的线条飒爽的影子被更高大的黑影完全覆盖住……接着,那高大的影子缓缓落低,上校黑珍珠一样美丽的眸子颤抖着张大,一道清光在其中渐渐涨满——
“我是南群岛独立军总司令,斯廷•华拉丁陆军元帅……现在,向贵军的慕琳•华拉丁上校投降。”
老将军在慕琳上校的面前弯下腰……弯得如此之深,上校摇摇晃晃的视线,逐渐只能看到他的发顶,看见其中那为硝烟所染的丝缕白色。
而被纹丝不动的双臂,精准地举到与他低垂的头颅平齐的,是纤尘不染,寒光飒飒的指挥刀,刀柄被猩红色的绸缎封裹,黄金的护手雕琢成华贵的花藤样式……那是圣陆邦联中央陆军最高的配色,象征着赤纹元帅毕生的功勋。
晶莹的液滴在刀身上滚落,滑动,晕染。
“嘁……”
在细微的啜声中,女孩伸出双手,端起指挥刀,凝视着刀身上,自己破碎的一线倒影。
“慕琳•华拉丁……痛苦和光荣……接下来,属于你。”
元帅直起身,看了一眼低垂头颅,眼泪逐渐如雨转急的女儿,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然后,转过身去。
“父亲!”
上校握着刀柄的手垂下去,另一只手臂下意识地伸向男人的背影。
“修伯茨先生……家女有着不逊色于你和小薇的潜能……”
我怔了一下,往前踏出一步。
“她的力量若是交到您手中……您应当善用。”
“等等,华拉丁阁下——”
元帅重新回到最初和我们遥遥相对的位置,低下头,从腰间摸出了什么东西,像点燃雪茄的动作一样,抵近自己的嘴边。
在他肩上的大氅滑落在地的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不!!!!”
上校破碎的悲鸣和手枪击发的响声同时惊破深林,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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