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卡!”
我过于稳固的神智平日里总是能在梦境的尾声就令我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并带着心理准备醒来……但是这次我的头脑昏沉得像刚从墓地里爬起来一样,肉体的疲惫和梦的刺激让我从杯子里弹起身来的瞬间,真的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呼……呼……”
“啊……您真的很喜爱加德罗小姐呢。”
我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看向床边的人……该死,不是艾莉卡,而是……
“莱娜小姐……这里是哪儿?为什么只有您在这里?”
坐在轮椅里微笑着的年轻女孩,她身后的房间配色是浓郁、潮湿的木质,仔细嗅的话,这间屋子里甚至存在着丝丝的霉味。
在床的正对面,一个圆形舵盘被挂在木墙上,作为装饰。旁边的窗户很小,没有窗帘,里面只有刺眼的白光而看不清景色。
再加上身下并不难感受到的微弱颠簸感……哼,和这段冗长冒险故事的开头如出一辙。
“这里是远征军的补给船‘信使’号,汐门皇女开放了海上封锁线,允许整支军队陆续返回大陆……但是你们的元帅带着大军暂时还留在岛上等候命令。”
“什么……我记得——呕,”
一回想起我昏过去的那时候,一阵恶心和眩晕在脑中涌起,直接逼得我扒住床头柜朝床下猛吐了起来。
“请您尽量平复一下心情,修伯茨大人……您自从昏倒在常青城外以来,已经睡了三天了。幸好亚斯克雷大人说您只是太累了,没有大碍,否则,您的朋友们一定会难以接受的。”
莱娜拿起手帕,帮我擦拭嘴角的动作娴熟细腻,安慰我的话语温和平静。
也许她比艾莉卡更适合当女仆……我在心里苦笑一下。
“朋友们……冷日侯爵和慕琳上校……慕琳将军也在这艘船上面吗?艾莉卡呢?”
“不光他们,缪可尼亚小姐,亚斯克雷大人和奈可小姐也都在。加德罗小姐的伤还在恢复,亚斯克雷大人分身乏术,我才自荐来照料您的……希望没有冒犯到您,大人 。”
“您说笑了……莱娜•法利亚,我不幸的朋友,您对教廷和邦联在这段非常时期的事业居功至伟,现在,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我扶了扶额头,尽力让自己虚弱的嗓音充满严肃的气力。
“……大人?”
“以白翼冕下的名义,凡是他在尘世的权柄所能及的,我都应允给你……我想你不会怀疑我的这一权力。”
我四下看看,想找到我的行李被放到什么地方了……在我容纳圣地裁判院所用的圣器套装——正是那些神圣的金属与火焰把她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盒子里,同时也盛放了教宗冠冕上最大的一颗钻石,那是我在此地暂领云廷之下最高代言权的证明……虽然这种权柄一直以来并没有在这个左教徒和汐门异端遍地的地方起到什么作用。
“那么……您可以让一只迷途的羔羊……亲吻您的手吗?”
可怜的女孩抬起脸,轻轻合上双眼。她的肤色原本就比大陆人更深一些,这时脸颊尖攒出一抹樱红色,散发汐门人推崇的那种极致温婉的美……然而催生这种美的心境,却如此的令人神伤。
“不必了……”
我自床上倾斜身子,一只手抬起她的脸,另一只手点在她卵石般光洁的额头上,微微用力,画下潦草蝶形的圣教记号。
然后,我低头吻在了那个记号正中,从双唇,到舌尖,依次触及她的肌肤。
即使经过血腥与硝烟的洗礼,她发丝间的浓郁昙花香气却丝毫未褪。
“修伯茨……大人——”
得到祝福的女孩十分激动,双手无措地抓住我的手腕,低下头连声啜泣起来。
“不必如此,小姐……”我稍稍靠近她的侧脸,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抱歉……我现在想在这里换一下衣服,您也可以暂时去休息一下了。”
“是……的,大人。”
女孩的喉头明显地起伏,看得出在努力压抑悸动的情绪。
“我这就去向亚斯克雷大人传达您醒来的消息……如果有需要,请您摇铃就好。”
我目送她转动轮椅,熟练地倒退向房门,面朝我的脸颊低垂着,仪态得体而惹人怜爱……和艾莉卡的气质在外观上似乎有点相似,但是反映的心境却恰恰是两个极端。
她在故意模仿艾莉卡吗。应该不至于吧。
我闭上眼,放松精神,“您可以出来了……柜子里的邻居小姐。”
“呀,可以啊,大人,”
纯白色的柔软影子从房间里唯一的橱柜里轻轻飘出,来到我的床头,方才轮椅上的女孩所处的位置。
“我的隐匿技术都退步到能被您发现了……鉴定为您对我管教无方。”
“我倒觉得是我变敏锐了……说起来您三天两头被人捅得不省人事,谁能管教得了您呢。”
“咯咯……不错,真羡慕你精神这么好。”
浅浅压坐在床沿的白裙女孩发出一阵浅浅的笑声……说是白色的裙子,其实也就是她那身不知道有多少备份的女仆裙,去掉了牵在肩头和腰间的黑色外衬罢了。
“您现在不该在这里。伍说您的内脏全都碎掉了,他用剑气把您的血液全冻住了才保住您一命……”
我伸手,触碰艾莉卡隐约不如之前葱茏的散发,“您好像……看起来没有这么吓人,”
“还是说……眼前是多情的月之王女赐予我的幻觉呢。”
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抓紧身下的床单。
“因为刚刚梦到了我,所以才这么想吗……”
冰凉,柔软,但是关节上覆盖着清癯的青苔,熟悉的触感一节一节覆盖住我的手,“是很疼就是了……算是最接近加德罗教授的黑魔法手术的一次。”
“不过……很爽快,内脏也好,生命也好,都是如果不被刺痛,就感觉不到存在的东西……对吧。”
艾莉卡抿了抿没什么血色,像结霜似的嘴唇,似乎真的在回味她所承受过的那些数不清的痛楚。
“不过……坏处就是玖那位妙手回春的师弟告诉我不能做会导致情绪激动,尤其加快血流和心跳的事……不然,我也想得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同样的奖赏呀。”
我亲爱女仆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唇间,下一秒,随着一阵玫红忽然涌上她苍白的脸颊和嘴唇,艾莉卡真的剧烈地咳嗽起来。
“请……您冷静一点,”我下意识拽紧她的手,下一秒却反应过来赶快放开,“我说,您总不会是吃醋了吧?”
“?没有。”
艾莉卡朝床里放肆地趴下身子,脑袋隔着被子贴在我的胸口,
“说实话啊……我完全理解不了那种,对,‘病娇’的心情来着。”
“越是喜欢什么人,对方在自己眼里不是应该会越高贵吗?越是喜欢,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卑微,”
“如此卑贱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能生出什么独占那个人这种想法的呢……明明连朝那个人伸出手都已经是痴心妄想的罪孽了……竟然还要用监视,禁锢之类的方法,这就像一个女仆想要独占国王一样疯狂,应该因为僭越的念头,而受惩罚才是。”
“……那您更是比病娇更重量级。”
我摸了摸她的头,“唉……接下来的日历上应该等不到什么良辰吉日了,不然我一定要和您结婚才好。”
“那最好还是不要有那一天吧……像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不适合……结婚,”艾莉卡在我怀里悠然地说,“接下来打算干嘛?”
“副议长似乎找到了权势熏天的俗世后援……毕竟是他的表妹。那吓人的小姑娘如果当上汐门皇帝……那她实现希罗的任何愿望简直是易如反掌。”
“……不懂。也就是说,你现在要想办法不让一个公主顺利继位?”
“正是这样……等这件事汇报给白翼冕下,我们又少不了得出远差……您去过汐门帝国吗?”
“没有,但是我最近在报纸上看了个大陆最流行的连载小说,讲的是主角帮助一个公主从几个继承人之间成功继位的故事……”
艾莉卡的脸在我怀里轻轻转动,“那个公主很蠢呢,总是在说什么‘要守护大家的微笑’这种台词,让我很火大。没想到……这种事会有反着来的机会。”
“……那我恐怕反过来的难度要比正着要高得多。”
“至少……那个小姑娘好像不太愿意让我露出笑容。”
我死死盯住自己的手心,好像那苍白的纹路正中是一面镜子,里面映照出……菲尔夏•芒•汐门那个宣判般的眼神,以及……他背后某个更为高大,笼罩在阴天般的白色斗篷下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