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大赛的脚步日益临近,清川女子棒球部的训练气氛也绷紧到了极致。
傍晚时分,场地上空回荡着球棒击球的脆响和队员们短促的指令声,空气里弥漫着汗水、泥土和烈日曝晒后的塑胶气味。
小鹿心爱坐在场边的长凳上,膝盖上摊开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花见佳苗近期的训练数据曲线图。
她的指尖在“肌肉群代偿率”那一栏反复滑动,眉头不自觉地蹙紧。图表上代表冈下肌和斜方肌的曲线异常升高,尤其是肩部负荷后的恢复期数据,远远超出了正常波动范围。这不像单纯的疲劳,更像是某种持续的压力反应。
她抬头望向场内。花见佳苗正在击球区进行挥棒练习,每一次转身挥臂都带着凌厉的气势,白色的制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紧绷的脊柱线条。但心爱敏锐地捕捉到,在完成一组强力挥棒后,花见总会有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左手会下意识地按向右肩,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下一次动作。
“佳苗,”趁着花见喝水的间隙,心爱走上前,将平板屏幕转向她,“你看这里,最近你的肩部周围肌肉代偿情况有点严重。是不是肩膀又……”
“我没事。”花见佳苗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仰头灌下一大口水,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她避开心爱的目光,用毛巾胡乱擦着脸,“只是有点累,大赛前都这样。数据而已,别太敏感。”
“可是……”心爱还想再说,花见已经转身走向发球机,只留给她一个被汗水湿透的、倔强的背影。
训练结束后,队员们陆续离开。心爱帮着整理器材,总觉得心神不宁。她想起白天收到的那封匿名信,里面只有一张剪报——是花见佳苗初中时因肩伤严重,在县大赛关键局含泪退赛的旧新闻。当时心爱就把信撕碎扔掉了,但那张照片上花见苍白而绝望的脸,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是谁寄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夜色渐深,心爱因为忘了拿分析笔记,折返回学校。经过棒球场时,她意外地发现器材室的灯还亮着。一种强烈的预感驱使她走了过去。
透过门缝,她看见花见佳苗独自一人,正在对着发球机练习挥棒。她的动作不像白天那样流畅,每一次挥臂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呼吸粗重而混乱。更让心爱心惊的是,在完成一组练习后,花见踉跄地走到角落,从运动包里摸索出一个小药瓶,快速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和水吞了下去。月光下,药瓶上的标签隐约可见“止痛”字样。
心爱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佳苗!”
花见佳苗被吓了一跳,药瓶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看清是心爱,脸上瞬间闪过慌乱,随即被一种防御性的恼怒取代。“你怎么来了?”
“你在吃什么药?”心爱快步上前,捡起地上的药瓶,确认了是强效止痛药后,声音不由得拔高,“你的肩膀到底怎么样了?医生知道你在吃这个训练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花见佳苗伸手想抢回药瓶,却被心爱躲开。她像是被触及了最敏感的神经,情绪骤然失控,“把药还给我!你以为你是谁?拿着那些数据就能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了吗?”
“我不是在指手画脚!我是在担心你!”心爱也提高了音量,紧紧攥着药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靠止痛药撑着的训练有什么意义?如果伤势加重,别说全国大赛,你以后的棒球生涯都可能毁了!”
“毁了?”花见佳苗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小鹿心爱,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是什么感觉!你不懂站在投手丘上,身后是整个队伍、是整个学校的目光是什么重量!全国大赛……我必须去!我必须赢!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眶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梦想?梦想就是这种东西!它重得快要压垮我了!可我不能放手……绝对不能!”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透支自己吗?”心爱的心像被揪紧了一样疼,她看着花见布满汗水和痛苦的脸,又气又急,“是!我可能不懂你背负的梦想有多重!但我知道,如果连健康都没有了,梦想就真的成了压死你的枷锁!佳苗,你看着我,”她上前一步,试图抓住花见的手臂,“你至少……至少信任我一次好不好?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信任?”花见佳苗猛地甩开心爱的手,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信任你能做什么?信任你的数据分析能治好我的肩膀?还是信任你能替我上场打球?别再说这种天真的话了!你根本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心爱的火气也上来了,累积的担忧和此刻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口不择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一个人硬撑!不明白你为什么宁愿相信止痛药也不愿意相信我!花见佳苗,你的梦想是梦想,别人的关心就一文不值吗?你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所有的帮助,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强大’吗?”
两人在空旷的器材室里对峙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花见佳苗胸脯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心爱,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混着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垮下了肩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心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的怒火瞬间被汹涌的心疼取代。她不再多说,上前一把拉住花见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拒绝。
“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花见挣扎着,但或许是情绪激动后脱力,或许是心爱此刻异常坚决,她竟没能挣脱。
“离开这里。”心爱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需要冷静下来,也需要新鲜空气。”
心爱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花见拉出了器材室,来到自行车棚。她推出自己的自行车,示意花见坐上后座。
“小鹿心爱!你疯了吗?现在几点了?”花见佳苗抗拒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上车。”心爱只是重复道,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或许是心爱眼中那种不容反驳的关切压倒了她,或许是她也真的厌倦了这令人窒息的夜晚,花见佳苗最终沉默地、带着点不情愿地坐上了后座。
心爱蹬起自行车,载着花见,冲进了初夏微凉的夜色里。风迎面吹来,拂乱了她们的头发。花见起初还僵硬地抓着座位边缘,但随着自行车驶出校园,穿过寂静的街道,朝着海边公路的方向而去,她渐渐放松下来,最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拽住了心爱的衣角。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远处传来隐约的海浪声。城市的灯火被抛在身后,前方的天空开始透出一丝微光。心爱没有说话,只是奋力地踩着踏板,仿佛要将所有的烦恼和压力都甩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自行车终于在海堤边停下。东方的天际已经染上了一层鱼肚白,墨蓝色的海平面尽头,橙红色的霞光正在慢慢晕染开来。
心爱停好车,走到海堤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花见佳苗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走过去,坐了下来,和她保持着一点距离。
两人沉默地看着眼前浩瀚的大海。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脸庞,海浪一遍遍拍打着堤岸,发出舒缓而规律的哗哗声。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天地间,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似乎都被稀释了一些。
良久,心爱才轻声开口,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又清晰地传入花见耳中。
“佳苗,”她转过头,看着花见依旧紧抿的嘴唇和红肿的眼睛,“梦想,不应该是勒紧你喉咙、让你无法呼吸的枷锁。”
花见佳苗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看她,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海平面。.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僵持。
心爱继续说着,语气平和却充满力量:“它应该是翅膀,是能带你飞到更高更远地方的力量。它很重,我知道,因为它承载着希望和汗水。但它不该是压垮你的负担。”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带着海味的空气,然后郑重地说:“如果……如果你觉得太重了,飞不动了,那我愿意……我愿意做托住你的那阵风。”
花见佳苗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心爱。晨曦的微光在她眼中闪烁,映照出心爱脸上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温柔。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击溃了花见佳苗辛苦筑起的所有心防。她一直以来的坚强、伪装、倔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