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部的日常练习在一声声有力的气合和竹刀交击的脆响中进行着。
小鹿心爱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节奏，虽然她的“剑技”依旧停留在最基础的阶段，但她乐此不疲，因为她知道，在这里，她能见到那个专注于剑道、流露出不同侧面的柳生紬。
这天下午，部员们正在进行分组打击练习。心爱被安排和几位同样基础较弱的部员一组，由一位二年级的学姐负责指导。而在不远处，柳生紬正巡视着整个道场，偶尔停下脚步，对某些部员的动作进行精准而简短的点评。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形的标准，让周围的空气都带着一丝紧张感。
练习间隙，心爱注意到靠近角落的一个练习组似乎发生了点小状况。一名看起来非常瘦小、明显是一年级新生的女生，在进行面打击时，连续几次都出现了失误——要么是步伐混乱，要么是打击位置不准，竹刀软绵绵地落在对手的面罩上，毫无力道可言。负责指导她的那位高年级女生，脸上渐渐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基础步伐都做不好，打击的时机也完全不对！”高年级女生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斥责意味，“像你这样，练再久也是白费力气！根本没有一点剑道天赋，还不如早点退部，省得浪费大家时间！”
瘦小的新生被说得满脸通红，眼眶瞬间就湿了，她紧紧咬着下唇，低着头，握着竹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几个同组的新生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练习时保持安静。”
柳生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名高年级女生，眼神锐利。强大的气场瞬间让那名高年级女生收敛了气焰，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是、是，柳生前辈……”
柳生紬的目光转向那名快要哭出来的新生，打量了她一下。新生感受到她的视线，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恐惧和紧张，是练习的大敌。”柳生紬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冷淡，听不出喜怒，“你的问题在于重心不稳，以及过于在意结果而忽略了过程。”
她的话一针见血，指出了关键。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不过，天赋固然重要，后天的努力亦能弥补。”柳生紬看着新生，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道，“只要你严格按照正确的方法，投入足够的时间练习，持之以恒，三年时间，达到我如今七成左右的水准，也并非不可能。”
这话本身听起来像是一种鼓励，肯定了努力的价值。但从柳生紬口中说出来，配合她那毫无波澜的语气和居高临下的评判姿态，尤其是“七成水准”这个具体却遥不可及的目标，对于此刻备受打击的新生而言，无疑是在告诉她：你很差，而且即使拼命努力，未来也远远比不上我。这非但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像是一盆冷水，将新生眼中刚刚因为前辈介入而燃起的一丝希望火苗彻底浇灭。
新生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垮了下来，仿佛连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走。
柳生紬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新生情绪的变化，或者说，她习惯性地忽略了这种“软弱”的情绪。她简单地又指点了两个基础动作的要领后，便转身离开了，继续她的巡视，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五味杂陈。她明白柳生紬的本意并非打击，甚至可能是想用一种她认为“客观”的方式给予指导和解围。但那种完全缺乏共情、直白到近乎残酷的表达方式，确实造成了相反的效果。
部活结束后，心爱像往常一样留下帮忙收拾。她注意到柳生紬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道场外的走廊尽头，那里放置着几台自动贩卖机。柳生紬并没有买饮料，只是静静地站在贩卖机前，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灯光，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想着什么。
心爱收拾好东西，走了过去，在她身边站定。
“紬。”她轻声叫道。
柳生紬回过神，看向心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嗯。收拾好了？”
“嗯。”心爱点点头，没有立刻提起刚才的事情，而是顺着她刚才发呆的方向，也看向贩卖机，用闲聊般的语气说，“有时候选择太多，反而不知道喝什么好了。”
柳生紬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
心爱转过头，看着柳生紬线条清晰的侧脸，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却化不开她眉宇间那抹天生的冷峻。心爱沉吟了片刻，用一种温和而认真的语气，缓缓开口问道：
“紬，你觉得……‘强大’到底是什么呢？”
柳生紬似乎没料到心爱会问这个问题，怔了一下。她转过头，对上心爱清澈的目光，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从未深思过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她才用确定的语气回答，这是她根深蒂固的信念：
“强大，自然是克服弱点，战胜对手，拥有不会被轻易击倒的力量和意志。”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说，是即使跌倒，也能一次次爬起来，继续向前。”
这个回答很符合她剑士的身份，强调坚韧与不屈。
“是后者呢。”心爱微微笑了起来，眼神温暖，“跌倒后能爬起来，这确实是非常强大的品质。”
柳生紬看着她的笑容，有些不解，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肯定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心爱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柔和而专注，她看着柳生紬的眼睛，声音轻柔却清晰地问道：“那你刚才……是不是忘了给那个孩子一点点‘爬起来’所需要的勇气了呢？”
柳生紬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心爱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她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新生那惶恐的眼神、颤抖的身体，以及在自己说出“三年可达七成”之后，对方那彻底失去光彩的表情。
她原本以为，指出问题、给出努力的路径，就是最大的帮助。她习惯了用实力说话，用结果衡量，却从未考虑过，一个人在跌倒之后，可能需要先被扶一把，给予一些肯定和安慰，才能积蓄起重新爬起来的力气。她自己就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从未有人给过她“勇气”，她以为所有人都该如此。
“……我。”柳生紬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却发现无从说起。心爱的话并非指责，而是一种引导，一种让她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己行为的提醒。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沟通方式只是“直接”，但现在看来，或许在某些时候，这种“直接”确实成了一种无形的伤害，尤其是在对方本就脆弱的时候。
她陷入了沉默，低着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握剑而带着薄茧的指尖，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深刻的反思。心爱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陪她站着，任由傍晚的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丝。
第二天下午，剑道部练习开始前，心爱注意到柳生紬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自己的热身或是巡视，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昨天被训斥的瘦小新生。
新生看到柳生紬朝自己走来，明显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竹刀。
柳生紬在她面前站定，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似乎比平时缓和了一些，少了几分锐利。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生硬地开口：“昨天的侧面打击（Kote），动作不对。我……再教你一次。”
她的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还是有点命令式的，但没有了昨天的评判和距离感。她拿起竹刀，放慢动作，极其耐心地分解着步伐和挥刀的细节，甚至破天荒地解释了每一个动作的发力原理和目的。
“手腕不要僵直，利用身体转动的力量……对，就是这样，慢慢来。”
“眼睛要看向目标，但不是死盯，要用余光感知对手的整体……”
她一边说，一边偶尔用手势或者用竹刀轻轻点拨新生的动作，力道很轻，更像是引导而非纠正。
新生从一开始的恐惧和不知所措，渐渐变得专注起来，努力跟着柳生紬的指导练习。虽然动作依旧稚嫩，但比昨天有了明显的改进。
练习了几遍后，柳生紬让新生停下来休息。她看着新生因为练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不再完全充满恐惧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鼓励的话，但那些词汇对她而言太过陌生。
最终，她只是用比平时更低沉、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生硬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看好你的毅力。”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立刻转身走开了，背影依旧挺直，但耳根处却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