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进展不错嘛~”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心爱抬起头,看到鸦取惠美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窗台上,晃着双腿,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你都看到了?”心爱并不意外。
“当然~”惠美跳下窗台,凑近心爱,故作神秘地说,“触及核心记忆了哦,小心爱。柳生紬对‘变强’的执念,根源很可能就与她母亲有关。或许是想要获得父亲的认可来弥补失去母亲的缺憾?或许是认为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摆脱家族束缚,实现母亲对她的期望?又或者……是一种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原因。”
她的语气变得稍微正经了一些:“小心点,执念的根源往往与最深的情感创伤相连。挖掘这些记忆,就像拆解一个精巧的炸弹,手法稍有不对,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哦。‘剑刃相向’的坏结局,可不是闹着玩的。”
心爱握紧了手心,柳生紬雨中僵硬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
“我明白。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退缩。”
她已经明确,“母亲”是打开柳生紬心扉、化解她执念的关键钥匙。接下来的路需要更加谨慎,但也必须走下去。
秋意渐深,校园里的银杏树染上了灿烂的金黄色。剑道部的练习依旧雷打不动地进行着,小鹿心爱与柳生紬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也在持续加深。每周固定的练习时间,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柳生紬的话依然不多,但眼神中那份冰封的寒意,似乎在心爱持之以恒的温暖下,正一点点融化。
然而,这种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部活刚开始不久,剑道部的顾问老师将一封看起来十分正式的信函交给了柳生紬。信封是传统的和式信封,纸质硬挺,上面用墨笔写着苍劲有力的字迹。柳生紬接过信时,心爱注意到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脸色也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她拿着信,没有立刻拆开,而是默默地走到道场角落无人的地方,背对着大家,才小心翼翼地用刀割开信封。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心爱也能感觉到她阅读信件时,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低沉压抑的气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却像是承受着千钧重负。
看完信,柳生紬将信纸缓缓折好,重新塞回信封,动作慢得近乎凝滞。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过身走回场中。表面上看,她依旧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剑道主将,但心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深处的一丝紊乱和……厌烦。
接下来的练习,柳生紬明显心不在焉。她负责指导一组部员进行连续打击练习,但在示范一个基本的出端技时,她的时机判断竟然出现了细微的偏差,竹刀挥出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半拍,导致动作失去了往日的凌厉和精准。虽然对于普通部员来说这依然是无懈可击的示范,但对于柳生紬而言,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失误了。
被指导的部员似乎没察觉,但站在不远处的心爱却看得清清楚楚。柳生紬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皱了皱眉,迅速调整状态,重新做了一遍,这次完美无缺。但那一瞬间的失误,像一根刺,扎在了心爱心里。
练习间隙,柳生紬没有像往常一样巡视或调整器材,而是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出神。她的手无意识地搭在窗框上,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心爱犹豫了一下,还是倒了杯温水,走了过去。
“紬,”她将水杯递过去,轻声问道,“你没事吧?看起来……好像有点累。”
柳生紬回过神,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她转头看向心爱,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心爱从未见过的烦躁和无力感。她似乎想习惯性地用“没事”来搪塞,但话到了嘴边,看着心爱那双清澈而充满关切的眼睛,却又咽了回去。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道场里其他部员的练习声、竹刀的撞击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终于,柳生紬像是耗尽了所有维持平静的力气,极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几乎微不可闻,却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无数无法言说的压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杯水,水面因为她的细微颤抖而漾开圈圈涟漪。
“……家里来的信。”她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下月初,柳生家要举办青年辈的剑道比试。”
心爱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柳生紬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满满的讽刺:“说是为了切磋技艺,彰显门风……其实,不过又是一场……不得不赢的表演罢了。”她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他们希望我参加,并且,‘证明女子之剑,亦可不辱柳生门楣’。”
“证明”这个词,她咬得格外重。这哪里是切磋,分明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考试,一场将她置于家族审视目光下的表演秀。胜利是理所应当,失败则意味着让整个家族蒙羞,坐实了“女子难登大雅之堂”的偏见。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得她喘不过气。
这是柳生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心爱倾诉来自家庭的烦恼。她没有说得太多,但寥寥数语,已经足够心爱想象出那冰冷而沉重的家族期望,是如何年复一年地压在这个少女肩上的。
心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她看着柳生紬紧蹙的眉头和那双失去光彩的黑眸,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她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话,比如“别担心”或者“你一定可以的”。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柳生紬的肩膀或手臂,而是轻轻地、坚定地覆上了她紧握水杯的那只手。
柳生紬的手冰凉,而且因为用力,指关节僵硬。在被心爱的手掌覆盖住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但心爱稍稍用力,握住了她。
“紬,”心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柳生紬耳中,“那就赢给他们看。”
柳生紬猛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心爱,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心爱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继续说道:“用你的剑,堂堂正正地赢下这场比试。让他们无话可说。”她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信念。
然后,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而温柔,紧紧锁住柳生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她的心里:
“但是,紬,你要记住。你挥剑,你胜利,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可,不是为了证明什么给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人看。”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传递着掌心的温度。
“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日复一日付出的汗水,为了你心中对剑道最纯粹的热爱,为了……你想成为的那个自己而赢。”
“你的价值,从来不需要靠任何一场比试、任何一个人的评价来定义。你就是你,柳生紬,一个比他们想象中要强大得多得多的剑士。”
这一番话,像一道光,劈开了柳生紬心中积郁的阴霾。她怔怔地看着心爱,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黑眸中,剧烈地波动着。有震惊,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理解、被无条件支持的动容。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家族的人只会要求她胜利,外界的人要么畏惧她,要么误解她。而眼前这个女孩,却能看到她铠甲下的软肋,并告诉她,她可以为了自己而战。
长时间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压抑的,而是充满了某种正在酝酿、正在破土而出的力量。
柳生紬的目光从心爱的脸上,缓缓移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又再次落回心爱身上。她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挣扎。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盼,轻声问道:
“……你……会来看吗?”
问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问完后,她立刻移开了视线,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握着水杯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在害怕,害怕被拒绝,害怕这难得的期盼落空。
心爱看着她这副难得流露出的、带着脆弱和希冀的模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她没有任何犹豫,露出了一个温暖而坚定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然会去。”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一定会去。我会在那里,看着紬赢得属于你自己的胜利。”
听到这个回答,柳生紬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了下来。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但那声音里,却仿佛注入了一丝新的力量。她反手握住了心爱的手,虽然只是一瞬间就松开了,但那短暂而真实的触感,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她此刻的心情。
依赖感在无声中加深,心爱的鼓励,如同种子,开始在她坚硬的内心土壤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