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雨中分别已经过去几天。这一周里,心爱和泉在学校里的互动依旧带着那种心照不宣的亲密,但似乎又隔着一层薄薄的、等待被戳破的纱。
泉的眼神里多了些更深沉的期待,而心爱则是在每一次对视和交谈中,默默积蓄着告白的勇气。
她反复演练着要说的话,设想着各种可能的反应,既忐忑又坚定。
周五放学时,心爱再次叫住了泉。
这一次,她没有找任何关于梦境或烦闷的借口,直接而明确地发出了邀请。
“泉,今晚…再去一次那个山坡,可以吗?”心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是认真的。
泉看着她,似乎从她不同寻常的郑重中读出了什么。她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随即漾开温和的涟漪。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个清浅却了然的微笑。
“好。老时间?”
“嗯,七点。”
傍晚时分,天空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赭红色,空气异常沉闷,没有一丝风。蝉鸣有气无力地嘶叫着,更添燥热。气压低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仿佛整个城市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玻璃罩里。这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连远处的灯火看起来都模糊而扭曲。
心爱提前到了山坡上。脚下的青草蔫蔫的,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她坐在熟悉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草茎,手心里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响,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今晚,她一定要说出来。不能再拖了。泉的那个拥抱,那份无声的等待,都像催化剂一样,催促着她。
当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整个身体都僵直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
泉走上了山坡。她也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色连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身影显得格外清晰。她的步伐不如往常那般轻快,似乎也带着一丝紧张。走到心爱身边,她默默地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今天…好闷热。”泉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她用手扇了扇风,目光望向山下那片被闷热空气氤氲得有些不真实的城市光海。
“是啊…好像要下雨了。”心爱附和着,声音干涩。她偷偷瞥向泉的侧脸,看到她的鼻尖也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气氛比上一次更加粘稠,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次约会的目的,与看星星散心截然不同。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温馨,而是充满了重量,压得人几乎要窒息。虫鸣不知在何时彻底消失了,四周死寂得可怕,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心爱知道,不能再等了。每多拖延一秒,勇气就会流失一分。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利用那点刺痛让自己集中精神。然后,她猛地转回头,正对上泉似乎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她的视线。
泉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明亮,里面清晰地映照出心爱紧张的面容。那目光里有温柔,有鼓励,有等待,还有一丝几乎与她如出一辙的紧张。
就是现在。
心爱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干得发紧。她舔了舔同样干燥的嘴唇,鼓起了全身的力气,那些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语终于冲破了阻碍,第一个字颤抖着,却清晰地吐了出来:
“泉,我——”
就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就在“我”字尾音尚未完全消散的瞬间——
整个世界,毫无预兆地,凝固了。
不是比喻,是字面意义上的凝固。
心爱最后一个字的余音仿佛被掐断,戛然而止。原本闷热但至少流动的空气,瞬间变得如同固体般沉重,无法吸入也无法呼出。山坡下那片模糊的城市光海,定格成了一幅静止的画,连光线都停止了闪烁。之前那令人烦躁的、无处不在的闷热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冰冷。
最让心爱心脏骤停的是眼前的泉。
泉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微微侧头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期待、紧张和温柔的生动表情,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影像,彻底凝固了。
她的眼睛还睁着,里面映着心爱的影子,但所有的神采都消失了,像两颗美丽的玻璃珠。
她甚至还能看到泉鼻尖上将落未落的一滴汗珠,就那样悬停在半空中。
风止了,声灭了,万物停滞。
心爱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从头浇下。她试图动弹,发现自己的身体除了眼珠还能勉强转动外,也如同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僵硬得无法移动分毫。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极致的静寂和恐惧中,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声音,非常不合时宜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哎呀呀,真是千钧一发呢~”
心爱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声音…是惠美!
她拼命转动眼珠,用余光瞥向声音来源。只见天使惠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旁边,依旧是那身纯白的衣裳,背后收拢的翅膀泛着微光。她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凝固的泉,然后又看向动弹不得、满脸惊骇的心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笑容。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要说出不该说的话了哦,执行者小姐。”惠美飘近了一些,手指虚点了一下保持着聆听姿势的泉,“还好我动作快。”
不能说话,不能动,心爱只能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愤怒、恐惧和巨大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美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耸了耸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怜悯和无奈的表情。
“别这么看着我嘛。我说过的吧?这条线…继续下去没有意义。”
她飘到心爱和泉之间,看了看泉凝固的脸庞,又回头看向心爱,轻轻叹了口气。
“告白?然后呢?就算她答应了,然后呢?”
惠美的声音在绝对寂静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心爱的心里。
“有些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了。重复多少次,都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心爱僵在原地,意识清醒地被困在停滞的时空里,听着惠美宣判般的低语,看着近在咫尺却如同相隔天涯的、泉那张凝固着期待的脸。那句未能说出口的告白,和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共同构成了一幅荒诞而令人绝望的画面。
时间的禁锢似乎出现了一丝松动。那股让心爱无法呼吸、无法动弹的绝对力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虽然周围的一切依旧处于彻底的静止状态,但她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
积压的震惊、愤怒、以及即将告白却被强行打断的巨大失落感,如同火山喷发般冲破了喉咙,化作一声颤抖的、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
“惠美!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山坡上显得异常突兀和响亮,甚至带着回声,却无法惊动任何一片草叶,无法让近在咫尺的泉那凝固的睫毛颤动分毫。
天使惠美缓缓转过身,面对心爱。她脸上那惯常的嬉笑和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爱从未见过的严肃。那双灰色的眼眸里,甚至罕见地透出一丝……怜悯?这种表情出现在总是没个正经的惠美脸上,比任何恐吓都让心爱感到心寒。
“不能继续了,心爱。”惠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为什么?!”心爱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但愤怒给了她力量。她指着如同精致蜡像般的泉,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就因为她是青梅竹马?还是因为这次我快成功了?你怕我完成任务,你就没戏可看了是吗?!”
惠美静静地听着心爱的指控,没有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她的目光扫过泉凝固着期待的脸庞,眼神复杂,“只是…这条线,继续下去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心爱简直要气笑了,一种被愚弄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什么叫没有意义?!我喜欢泉,泉也喜欢我,这难道不是恋爱吗?这不正是神明想要的‘祭品’吗?我按你们的要求去做了,为什么现在又来阻止我?!”
她逼近惠美,尽管知道对方是超然的存在,但此刻的愤怒让她忘记了恐惧:“你告诉我!到底什么叫‘没有意义’?!”
面对心爱连珠炮似的质问,惠美沉默了片刻。她避开了心爱目光中灼热的追问,转而望向远处静止的城市夜景,语气飘忽:“‘恋情’的形态有很多种…炽热的,平淡的,长久的,短暂的…但这一种,”她的目光转回,落在泉身上,“不在收集范围之内。或者说,它早已被‘注定’了结局,重复上演,只是徒劳。”
“注定?”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撬开心爱心中最深的恐惧,“谁的注定?神明的吗?就因为你们轻飘飘的一句‘注定’,就可以随意摆布别人的心意,掐灭刚刚萌芽的感情?这太不公平了!”
心爱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为泉那份被冻结的期待,也为自己再次被无情戏弄的命运。
惠美看着心爱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不甘,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疲惫。她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公平”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语气意味深长:
“与其执着地追问这个,不如想想,心爱,你为什么‘这次’会选择她?”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心爱的内心:“是因为真的心动,难以自抑?还是因为…‘安全’和‘熟悉’?”
心爱猛地怔住了。惠美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深究的角落。选择泉,是因为她是青梅竹马,是了解至深、不会轻易伤害自己的人,是那条看似最平稳、阻力最小的路径。这份感情里,究竟掺杂了多少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对“姐妹”关系失衡的逃避,以及对“完成任务”的急切?
看到心爱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动摇的眼神,惠美似乎得到了答案。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给心爱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时间。
“看来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体会…什么样的‘恋情’,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话音未落,惠美背后的纯白翅膀倏地展开,散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芒。她抬起手,对着心爱轻轻一挥。
“等等!惠美!你还没说清楚!什么叫注定?到底…”心爱惊慌地想要阻止,但一股强大的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她的视线迅速模糊,身体软倒下去。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最后看到的,是惠美那张收起了一切表情、只剩下神性淡漠的脸,以及一句如同叹息般飘散在凝固空气中的低语:
“下次…选个更特别的吧。”
……
心脏猛地一跳,如同从高空坠落。
小鹿心爱倏地睁开了眼睛,刺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隙射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熟悉的木质天花板,熟悉的柔软枕头,还有身上盖着的、带有自家洗涤剂味道的被子。
她……在自己的床上?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房间里的陈设一如既往,书桌、书架、壁橱……一切都和她“昨晚”入睡前一模一样。窗外传来清晨的鸟鸣和远处隐隐的车辆声,充满了生机。
可是……山坡呢?停滞的时间呢?泉那张凝固的脸呢?还有惠美……
她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床头柜,抓起了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日期——
【四月十二日】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窖。不是梦……那一切都不是梦!她真的……又被送回了起点!
就在她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卧室角落那个老旧的壁橱门,“哗啦”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天使惠美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挂着和“第一次”见面时如出一辙的、充满活力的灿烂笑容,仿佛昨晚那个冷酷地中断一切、说着神秘话语的神使完全是另一个人。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元气十足地宣布:
“呦!从零开始的新·一周目开始了哦,神选中的人心爱啊,快去攻略那些对神明大人不敬的少女们吧!”
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惠美身上,她银色的发丝和纯白的衣裳仿佛在发光,看起来纯洁无瑕,充满了希望。
然而,此刻这景象在心爱眼中,却显得无比诡异和恐怖。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几天前(或者说,在另一个被抹去的时间线里)雨中分别时,泉那个拥抱带来的、混合着雨水凉意和体温的触感。那份温暖和期待是如此真实,此刻却如同被强行撕去的书页,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困惑,不甘,还有一种对所谓“无意义”和“注定”真相的强烈渴望,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着。
新的循环开始了。但这一次,她的心境,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从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