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在星奈担忧的目光中机械地吃完晚饭，然后将自己锁进房间的。白菊风花最后那双冰冷绝望的眼睛，和她那句斩钉截铁的“我讨厌你”，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循环播放，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尖锐的倒钩，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也试图隔绝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不仅仅是攻略任务的失败，更是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份真挚情感的践踏和毁灭。她甚至无法用“这是神明的任务”来为自己开脱，因为她的犹豫、她的怯懦、她那可悲的“安全选择”，才是将风花推入深渊的直接推手。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自我厌恶。
就在她意识昏沉，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候，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与以往不同的、近乎叹息的语调，在她耳边响起。
“看来，‘安全’的路，也走到尽头了呢。”
心爱猛地掀开被子，看到天使惠美悬浮在床边，银色的发丝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心爱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看着我一次次失败，看着我伤害别人，这就是你们神明的乐趣所在？”
惠美沉默了片刻，轻轻落在床沿，目光扫过心爱红肿的眼眶和苍白的面容。
“乐趣？不。”她摇了摇头，“是‘观测’。”
“观测什么？观测人类在你们设定的游戏里如何痛苦挣扎？”
“观测……在无数种可能性中，‘恋情’究竟能以何种形态诞生、成长，或者……凋零。”惠美的声音飘忽，“也观测你，小鹿心爱，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选择？”心爱惨笑一声，“我还有什么选择？泉那里……我无法面对。风花……我彻底搞砸了。花见……我甚至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柳生……她就像一座冰山，我根本无从下手。这就是你们给我的选择？一条条通往绝望的死路？”
“死路？”惠美微微偏头，“或许吧。但也可能……是你从未真正看清过路标，或者说，从未带着‘正确’的东西上路。”
她伸出手指，虚点心爱的胸口。
“上一次，你带着‘预知’和一点点投机取巧的得意，结果在电车和棒球场的小试牛刀后，依旧迷失在青梅竹马的舒适区里。”
“上上次，你带着对‘安全’的渴望和对其他选项的恐惧选择了白菊风花，结果因为内心的摇摆和无法投入的真心，最终导致了最糟糕的决裂。”
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心爱灵魂深处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角落。
“那么，这一次呢？如果你有机会重来，面对白菊风花，你会带着什么去见她？是更深重的愧疚和补偿心理？是更精密的攻略计算？还是……一些别的，更本质的东西？”
心爱怔住了。惠美的话像一道强光，刺破了她浑噩的思绪。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攻略”，如何完成任务，如何避免坏结局，却似乎从未真正思考过，面对风花那样一个敏感、骄傲又内心柔软的创作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刻意的讨好，不是小心翼翼的回避，甚至不是充满负担的补偿。
是……真诚？是尊重？是真正去理解并珍视她那颗充满梦想又容易受伤的心？
可是，在明知是循环、明知带有目的的情况下，所谓的“真诚”，又剩下几分真实？
“我……我不知道……”心爱茫然地摇头，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
“那就带着这份‘不知道’去试试看吧。”惠美的声音忽然变得空灵起来，周围的黑暗开始扭曲、旋转，“记住这次的感觉，记住白菊风花的眼泪，也记住你此刻的茫然和痛苦。然后，在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问问你自己——”
她的身影逐渐模糊，最后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入心爱的意识：
“——你究竟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而你又愿意，付出什么去交换？”
强烈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
心脏猛地一悸，小鹿心爱再次从熟悉的床上惊醒。
**【四月十二日】**
手机屏幕上的日期冰冷而刺眼。她坐起身，环顾这间已经重启了无数次的卧室，感觉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初次得知循环的震惊和隐约兴奋，没有后续周目的疲惫和麻木，也没有上一次选择风花时的刻意和算计。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深切痛楚和茫然明悟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白菊风花决绝的背影和那句“我讨厌你”，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份伤害是真实的，那份懊悔也是真实的。
壁橱门“哗啦”一声被拉开，惠美探出脑袋，脸上依旧是那副元气满满的标准笑容：“新的一周目开始了哦！快去攻略吧！”
但心爱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惠美嘴角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嘟囔着“没劲”缩回了壁橱。
心爱没有立刻起床。她坐在床上，闭上眼睛，仔细回味着惠美最后的话。
**“你究竟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而你又愿意，付出什么去交换？”**
她想从风花那里得到什么？完成任务所需的“恋情祭品”？打破循环的钥匙？还是……仅仅是为了弥补上一次周目造成的伤害，寻求自我安慰的救赎？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那她愿意付出什么？虚假的温柔？程式化的关怀？还是……哪怕在明知可能再次失败、可能再次带来痛苦的前提下，依然尝试去真正地、不带过多功利心地，理解和靠近那个名为白菊风花的少女？
她不知道答案。但这一次，她决定不再急于行动，不再机械地重复“攻略”的步骤。
她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和星奈一起吃早餐、出门。但在每一个环节，她都放慢了节奏，更多地观察，更多地感受。她看着星奈活泼的笑脸，心中涌起的是真实的温暖，而非“预知”带来的优越感。
走在熟悉的路上，她不再刻意去“触发”电车事件，只是平静地站着，观察着周围鲜活的人群。当那两个一年级生再次因为她“发呆”的注视而投来不满的目光时，她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没有去捡那只“注定”掉落的钱包。
改变，从最微小的细节开始。
她依旧“偶然”走到了棒球场边，依旧“幸运”地避开了那颗飞来的棒球。花见佳苗的身影依旧耀眼，那份吸引力依旧存在。但这一次，心爱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逃开，也没有像上上次那样陷入纠结的凝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场外，看了片刻她们充满活力的训练，然后平静地转身离开。
那份吸引是真实的，但她现在的心绪太过混乱，承载不起另一份沉重的情感。她需要先处理好与风花之间那片狼藉的战场。
来到教室，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个靠窗的座位上。白菊风花已经坐在那里，粉色的长发如瀑般垂下，正低头看着摊开的绘本，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安静而美好，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心爱的心脏微微抽紧。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像精致人偶般的少女，内心却蕴藏着那样炽热的情感和惊人的创作才华，也曾因为她而流露出那样深刻的痛苦和绝望。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上前搭话，也没有刻意回避。她只是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课本，开始预习。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她能感觉到，在她进入教室时，风花的翻页动作有瞬间的停滞，但很快又恢复了流畅。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关注，尽管可能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第一节课，心爱依旧被老师点名。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说出答案，而是装作思考了片刻，才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答案正确，但过程显得“正常”了许多。坐下时，她感受到斜前方泉投来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回避，而是回以一个浅浅的、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泉似乎有些意外，随即也回以温和的笑容。
她在尝试打破一些“剧本”的惯性。
课间休息时，风花依旧抱着绘本，没有主动与人交流的意思。心爱也没有立刻凑过去。她看到风花桌上放着一本最新期的《月刊少女漫画》，正是她们曾经热烈讨论过的那一期。
心爱想了想，从自己的书包里也拿出了同一期杂志——这是她今天早上特意带上的。她没有走向风花，而是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到了之前风花特别推崇的那个新人作家的短篇，然后，用一种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风花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般地感叹：
“唔…这个分镜切换的处理方式，真的好大胆啊。虽然有点冒险，但效果意外地有冲击力呢。”
她的声音平静，带着纯粹的欣赏和一点技术性的探讨意味，没有任何刻意搭讪的嫌疑。
风花翻动绘本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没有抬头，但心爱注意到她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过了几秒，风花那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带着她特有的傲娇腔调：“……哼，还算有点眼光。不过结尾的处理还是太青涩了，感情渲染不到位。”
她没有看向心爱，仿佛只是在评价空气，但这话，分明是对心爱刚才那句“自言自语”的回应！
心强压下心中的一丝悸动，没有得寸进尺地立刻接话，而是顺着她的话，继续用那种自然的、探讨的语气说道：“是吗？我倒是觉得那种戛然而止的留白，反而给了读者更多想象空间呢……不过，确实在人物情绪的最后铺垫上，可以再细腻一点。”
风花没有再回应，但也没有表现出反感。她重新开始翻动绘本，只是速度似乎比刚才慢了一些。
书记同学推了推眼镜，在笔记本上写下：“目标出现非典型互动模式。发起方：小鹿。方式：间接技术探讨。回应方：白菊。回应等级：轻微（未拒绝交流）。”
这是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进展。但心爱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东西。这不是攻略技巧的运用，而是一种基于共同兴趣的、自然而然的交流尝试。她不再把风花单纯看作一个需要攻克的“目标”，而是重新视作一个拥有卓越鉴赏力和独特品味的“同好”。
这一次，她告诫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像对待一件珍贵的、布满裂痕的瓷器，首要的不是急于修复，而是先停止继续的伤害，然后，尝试去理解每一道裂纹背后的故事。
她不再急于发出周末去书店的邀约，也不再刻意制造独处的机会。她只是像一颗安静的行星，保持在风花社交引力场的边缘，偶尔通过漫画、画集这些中立的“宇宙信号”，传递着微弱但持续存在的频率。
她会在风花偶尔对着画板蹙眉时，不动声色地将一本讲透视技巧的参考书放在她桌角；会在听到风花和香织讨论某个颜料特性时，自然地插一句自己使用那种颜料的心得（得益于之前周目风花的“熏陶”）；会在全班传阅优秀作业时，真心实意地称赞风花那幅构图精巧的水彩习作。
她的每一次出现和发言，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分寸内，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疏远，仿佛只是同学间最普通不过的交流。
风花的反应也从最初的完全无视，到偶尔会用眼神余光瞥她一眼，再到后来，会在她提到某个专业技巧时，微不可察地点一下头。
冰封的湖面，似乎正在被一种温和而持久的热量，缓慢地、耐心地融化着最表层的一小部分。
心爱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或许依然是失败，或许会迎来另一种形式的“无意义”。但这一次，她似乎找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心态——不再执着于结果，而是更专注于当下的、每一次真诚的互动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