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噪耳机刚摘下，顾扶光就靠在沙发上长长舒了口气。连续两小时的线上会议耗尽了他仅剩的精力，指尖按在酸胀的太阳穴上，指腹轻轻揉着泛红的眼尾，眼底的红血丝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愈发明显。病房里很静，只有键盘偶尔残留的余温，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吟。
他无意识地抬眼，目光却猝不及防撞进一片雪色里。
白玉坐在病床边的轮椅上，后背挺得笔直，雪色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头，几缕碎发被风从半开的落地窗吹进来，贴在她瓷白的脸颊上。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病房里的任何东西，只是定定地望着窗外，那双曾经含着光的眸子此刻像蒙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透着刺骨的凉。
顾扶光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雪粒很小，稀稀落落的，像被揉碎的盐粒，慢悠悠地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坠落，落在楼下花园的草坪上、灌木丛上，悄无声息地堆积起一层薄薄的白。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雪花飘落的轨迹仿佛被无限拉长。顾扶光的指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带着一丝刚结束会议的沙哑，却又异常轻柔，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雪，又像是怕惊醒了她沉寂的思绪。
“我六岁那年，被绑架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打破了病房里长久的沉默。白玉的目光没有动，依旧望着窗外的雪，但放在膝上的、指尖泛着青白的手，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顾扶光没有在意她的反应，只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飘向了遥远的过去，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怅然：“那时候我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仗着家里人宠，性子野得很。被人拽着塞进面包车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害怕，对着劫匪又踢又骂，喊着‘我爸爸会来收拾你们’，特别嚣张。”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指尖隔着衬衫轻轻按压，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剧烈的疼痛：“劫匪被我闹得不耐烦，把我扔进漆黑潮湿的小房间时，狠狠一拳砸在我肚子上。那力道太大了，我瞬间就喘不上气，像有块烧红的石头压在肚子里，疼得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嘴角磕破了，血腥味涌进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却连哭出声都不敢——原来小孩子的嚣张，在成年人的恶意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病房里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在玻璃上的轻响。顾扶光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我以为自己要疼死在那个黑房间里了，直到黑暗中传来一道很轻的脚步声。然后，一只小小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白玉，又很快收回，落在窗外飘飞的雪花上，眼底泛起一层薄雾：“是个孩子。就缩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身上沾着灰，雪白雪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手里攥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浅青色的，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那个孩子没说话，只是慢慢挪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我的嘴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我，还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掌心轻轻揉着我的肚子，说‘揉揉就不疼啦’。”
顾扶光的目光停在窗外漫天飞雪上，声音里裹着刻骨的后怕，沙哑得厉害：“我后来听见劫匪在外头商量，说这孩子头发扎眼，先杀了她省事。我吓得浑身发冷，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得让她活着出去。趁着他们外出抽烟的间隙，我故意蜷起身子装抽搐，手脚乱蹬，嘴里哼唧着喊疼，引开可能留在门口的看守注意，同时用眼神死死盯着门缝，急切地示意她赶紧跑。”
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眼底泛起湿意：“她愣了一下，眼里满是慌张，却还是顺着我的示意，猫着腰从门缝溜了出去。我一直盯着那道缝，直到再也看不到她雪色的头发，才松了口气，继续装着抽搐，心里只盼着她能跑远些，能遇到人。”
“后来劫匪回来发现人跑了，气得把我踹了好几脚，连夜就要转移我。”他抚上自己的侧腰，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没过几天，在转移的路上就遇到了我父母找来的人”
“获救后我第一句话就问那个雪头发小姑娘的消息，可没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见过她。”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愧疚与庆幸在眼底交织，“我总想着，她要是能好好活着就好，却没想到，多年后再见，竟是我把她害成了这样。”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顾扶光的目光重新落在白玉脸上，眼神里翻涌着愧疚、期待与一丝不敢置信的试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直到遇见你，看到你的头发、你的样子，那些被恐惧和时间模糊的记忆突然就清晰了——那个在黑房间里陪着我的。是你！对不对？白玉？”
白玉静静地听着，雪色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顾扶光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的闸门——黑暗中劫匪凶狠的对话、男孩抽搐的身影、递过来的急切眼神、自己溜出门时心脏狂跳的恐惧，还有多年来一直惦记的、那个拼尽全力让她活下来的小小身影……原来，当年的“顾哥哥”，就是眼前的人。
记忆里的身影与眼前的顾扶光逐渐重合，那些深埋的感激与牵挂，在这一刻尽数涌现。她没有说话，只是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缓缓地、轻轻地往下点了点头。
动作轻得几乎要被雪花飘落的声音掩盖，却被顾扶光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整个人一怔，瞳孔猛地放大，眼底的愧疚与试探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取代。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石头轰然落地，那些年的担忧、这些天的悔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眼眶却瞬间红了，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带着释然与庆幸的温度。
“太好了……”他哽咽着，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太好了，真的是你……你活着，真好。”
他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与无尽的疼惜，仿佛触碰的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病房里静极了，只有雪花敲击玻璃的轻响，和顾扶光压抑的、带着喜悦与愧疚的啜泣声，交织在这片白茫茫的寂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