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霜把最后一箱矿泉水垒进货架时，后颈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便利店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在七月闷热的空气里织出一张透明的网。她蹲下身整理散落的价签，工牌垂落的金属链扫过锁骨，那里有道月牙状的疤痕——是五岁那年被生锈铁钉划伤的。
"小程，十二号桌要加热便当。"同事阿杰敲了敲微波炉，"这鬼天气，外卖单子比暴雨前的蚂蚁还多。"
玻璃幕墙外，暮色正在吞噬最后一线天光。程霜将热好的咖喱饭端给顾客，手指在围裙上蹭掉油渍。收银台边的电子钟显示19:47，距她十八岁生日还有四小时十三分钟。这个认知让她下意识摸了摸左腕的红色编织绳，那是养母李秀兰用旧毛线织的。
便利店的门铃突然欢快地响起。
"欢迎光..."阿杰的招呼卡在喉咙里。程霜转头时，正看见一截沾着靛蓝色油彩的衣袖拂过自动门。少女把湿漉漉的长发甩到肩后，发梢在空调风里扬起细碎的水珠，像是有人往暮色里撒了把星星。
程霜的呼吸滞住了。女孩白衬衫的第三颗纽扣松开着，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纹身——是只衔着玫瑰的雨燕。她踮脚去够货架顶层的罐装咖啡，腕间的银镯与货架金属边沿相撞，叮当声混着雨声淌进程霜的耳朵。
"需要帮忙吗？"程霜举起手语板，喉头微微发紧。便利店的冷气太足，她后颈的汗正在变凉。
女孩转过身来，程霜这才看清她的面容。琥珀色瞳孔像浸在蜂蜜里的日光，鼻梁处缀着颗小痣，下唇有道刚结痂的咬痕。她忽然把脸贴在玻璃幕墙上，呵出的白雾瞬间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眼睛里为什么在下雨？"女孩用沾着颜料的食指在玻璃上画出一道弧线，冰蓝色的油彩在冷凝的水汽中晕开，"明明今天没有台风预警啊。"
程霜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十八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读懂了她的眼睛。那些藏在虹膜深处的阴云，那些在孤儿院走廊游荡的孤寂，那些被廉价助听器放大的嘲笑声，此刻突然有了形状。
"叮——"收银机的提示音惊醒了她的恍惚。程霜低头整理找零时，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今早帮养父分拣废品时的油墨。这个认知让她突然想把双手藏到身后，就像十六岁那年被同学掀开助听器时一样。
"要最上面那罐冰美式。"女孩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颗粒感，"不过..."她突然贴近玻璃，程霜能看见她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比起咖啡，我更好奇你的名字。"
程霜的手语板微微倾斜：【我叫程霜。】
"程...霜。"女孩的舌尖轻轻卷过这两个音节，像是在品尝某种新奇的水果，"是'披霜饮露'的霜，还是'冷若冰霜'的霜？"
这个问题让程霜想起小学三年级的那个雪天。当全班同学在作文里写"我的妈妈"时，她蹲在操场角落，用冻红的手指在积雪上反复书写自己的名字。养母找到她时，积雪已经洇湿了棉裤，但那个温热的拥抱至今仍在记忆里发烫。
"是'春露秋霜'的霜。"程霜在便签纸上写道。她注意到女孩的书包侧袋露出素描本的一角，扉页用花体字写着"林见夏"。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的声响像是千万面小鼓同时擂响，林见夏的银镯随着她扫码付款的动作不断闪烁。当扫码枪的红光扫过咖啡罐时，程霜看见她右手虎口处有块暗红色胎记，形状像片逆流的枫叶。
"要续杯热水吗？"阿杰的声音从后方货架传来。程霜这才惊觉自己盯着客人的手看了太久，耳尖瞬间烧起来。她慌乱地比划手语，却忘了对方根本看不懂。
林见夏突然掏出手机，备忘录页面亮起冷白的光：【要不要玩个游戏？我猜你的故事。】
程霜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已经开始在屏幕上飞快打字。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她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冷藏柜压缩机低沉的嗡鸣。
【程。】第一个字跳出来时，程霜的瞳孔微微放大。林见夏歪头轻笑，手指继续舞动：【霜。对吗？工牌反光时看到了。】
冰柜的冷气裹着咖啡香扑面而来。程霜的手语板在发抖：【你怎么...】
"因为我在美院附中见过你呀。"林见夏的指尖突然划过她耳后，"上周三的校园开放日，你在梧桐道上喂流浪猫。"她凑得更近了，程霜闻到松节油混合柑橘的香气，"当时你耳朵后面粘着猫毛，和现在一样。"
收银台后的电子钟显示23:59。程霜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最后一滴雨珠顺着玻璃上的彩虹滑落时，林见夏将咖啡罐推到她面前。
"生日礼物。"少女的虎牙在唇间若隐若现，"给眼睛会说'谢谢'的人。"
程霜的手指悬在半空。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同桌往她课桌里塞的癞蛤蟆；想起十五岁生日时，养父用废铜烂铁焊的星星风铃；想起上个月在医院，手语老师比划着"聋哑人更适合学护理"时的怜悯眼神。
但此刻，冰凉的咖啡罐在掌心渗出细密水珠。林见夏已经转身走向雨幕，白衬衫下摆被风掀起时，程霜看见她后腰处隐约露出纹身的尾羽——是那只雨燕正在穿越暴雨。
便利店的自动门缓缓闭合，将潮湿的水汽隔绝在外。程霜突然抓起柜台下的雨伞追出去，运动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破碎的月光。她扯住林见夏的衣袖时，对方转身的力度让伞骨勾住了发绳。
黑色皮筋弹飞的瞬间，程霜的长发如泼墨般倾泻而下。林见夏的瞳孔微微放大，突然伸手接住空中飘落的发绳。银镯滑到手肘处，露出内侧刻着的法文"L'éphémère"。
"追出来是想告诉我真名？"林见夏晃了晃发绳，上面的小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还是..."她突然用伞尖挑起程霜的下巴，"想知道我为什么能看懂你的眼睛？"
程霜的喉咙发紧。雨伞倾斜的角度让月光恰好照亮林见夏的侧脸，那些细小的绒毛在光晕中像是镀了层金粉。她摸出手机快速打字：【你为什么转学？】
林见夏的笑意突然凝固了。远处传来雷鸣，雨燕纹身在闪电中泛着幽蓝的光。她退后两步，将发绳套回程霜腕间："下次见面时，用这个换答案。"
程霜站在雨里，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街角。发绳上的铃铛还在震动，像是有人在她血管里撒了把跳跳糖。回到便利店时，阿杰正在擦拭货架："刚才那美女是美院附中的吧？听说她们画人体模特都不穿衣服的。"
程霜没理会他的调侃。她拧开冰美式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炸开的瞬间，玻璃窗上的彩虹正在雨水冲刷下逐渐晕染。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道冰蓝色痕迹看起来越来越像雨燕舒展的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