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刀刺穿青蛙皮肤的瞬间，程霜的手腕突然抖了一下。福尔马林溶液的味道变得粘稠起来，顺着气管爬进鼻腔，让她想起便利店冷柜里融化的霜花。
"程霜！"苏晓楠用沾满颜料的手肘撞她，"你猜我在画室看见谁了？就上周在便利店撩你的那个艺术生！"
铅笔芯在速写本上断成两截。程霜抬头时，正看见苏晓楠举着的手机屏幕——林见夏站在天光画室中央，钴蓝色颜料正从她指缝间滴落，在亚麻地板上绽出孔雀尾羽般的纹路。
"听说她是因为和家里闹翻才转学。"苏晓楠压低声音，"她爸是林氏地产的老总，非要她读商科继承家业..."
解剖教室的排气扇发出恼人的嗡鸣。程霜用镊子夹起青蛙的肝脏，突然想起昨夜林见夏腕间的银镯。当她说出"我是哑巴"时，对方没有露出惯常的怜悯，反而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可是你的手会唱歌。】
放学铃响得突兀。程霜收拾书包时，解剖刀不慎划破指尖。血珠渗进速写本扉页，在昨日未完成的雨燕草图上晕出诡异的红。她慌忙用校服袖口去擦，却把血迹抹得更开，像极了林见夏锁骨处那支带刺的玫瑰。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程霜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雨帘将世界切割成模糊的色块。远处画室楼亮着暖黄的灯，某个窗口有人影在舞蹈，挥动的手臂像是要撕裂雨幕。
当那个身影举着油画板冲进雨里时，程霜的呼吸停滞了。林见夏的白衬衫被雨水浸透，紧贴着蝴蝶骨起伏的轮廓，湿发贴在颈侧像蜿蜒的墨迹。她奔跑的姿势让程霜想起纪录片里穿越暴风雨的信天翁，那种近乎悲壮的美丽。
"要伞吗？"
手语板举起时，程霜才意识到自己追了出去。运动鞋踩在水洼里发出呜咽，雨水顺着发梢流进领口，在锁骨处汇成冰凉的小溪。
林见夏猛地转身，油画板边缘扫过程霜的额角。疼痛炸开的瞬间，她看见画布上的便利店笼罩在靛蓝色雨幕中，玻璃窗后的自己正在用指尖触碰那道彩虹油彩，瞳孔里盛着碎钻般的光。
"我在画雨中的你。"林见夏甩了甩湿发，油彩混着雨水在地面流淌，"看，像不像夜航的灯塔？"
程霜的指尖抚过画布，那些未干的颜料立刻爬上她的指纹。这个带着体温的自己在林见夏笔下如此鲜活，连围裙褶皱里的阴影都藏着光。她突然想起今早被自己弄脏的速写本，那些拙劣的线条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教我画画。"手语动作比思维更快，程霜慌忙掏出笔记本补上文字，"我可以付学费。"
林见夏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在路灯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那你要当我的模特。"她掏出手机，备忘录最新页面写着：【每天放学后，顶楼画室见。】
画室弥漫着松节油与蜂蜡的气息。程霜局促地坐在高脚凳上，看林见夏用美工刀削炭笔。刀片游走的节奏让她想起养父修理收音机时的模样，那些细碎的火花总在深夜照亮出租屋的墙角。
"放松。"林见夏突然用笔杆轻点她绷紧的肩，"你现在的表情像被押上刑场的圣女贞德。"
程霜扯动嘴角，却在镜面反射里看见自己扭曲的笑。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林见夏后腰的纹身——雨燕的尾羽没入牛仔裤边缘，玫瑰刺青在腰窝处蜷成心形。
炭笔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填满寂静。程霜数着林见夏眨眼的次数，第七次时，对方突然开口："你听得见雨声吗？"
这个问题让程霜攥紧了裙摆。她想起五岁那年被孩子们围着学狗叫的下午，想起助听器里永不停歇的电流声，想起昨夜那罐冰咖啡在掌心凝结的水珠。
摇头的幅度太大，发绳上的铃铛发出细响。林见夏停笔望着她，突然哼起一段旋律。程霜看见她的喉结在暖光中滑动，那些音符化作可视的震颤，顺着空气爬上自己的皮肤。
"这是雨的声音。"林见夏在速写本边缘画上五线谱，"降B小调，四三拍，像不像心脏跳动的节奏？"
程霜的掌心贴在左胸。当她比出手语"谢谢"时，林见夏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温度顺着脉搏窜向心脏，她看见对方虎口的枫叶胎记正在发烫。
"这里，"林见夏的指尖点在她耳后，"藏着接收宇宙信号的开关。"温暖的呼吸扫过颈侧，"要不要试试用骨头听声音？"
未等程霜反应，林见夏已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咽喉。震动从指腹直达神经末梢，那些跳跃的、潮湿的、带着毛边的音节，像暴雨夜误入隧道的风。
"感觉到了吗？"林见夏在说话时喉结的起伏，"这是《雨中曲》的旋律。"
程霜突然触电般缩回手。那些震颤残留的余韵在血管里横冲直撞，让她想起第一次触碰含羞草的瞬间。林见夏大笑起来，将素描本翻转对着她——画中人眼角微红，发丝缠绕着看不见的弦，锁骨处的疤痕被处理成月牙形的银饰。
"你美得像幅未完成的油画。"林见夏用沾着炭粉的指尖戳她鼻尖，"要不要在我的世界多停留一会儿？"
惊雷炸响的瞬间，画室陷入黑暗。程霜听见铅笔滚落的声音，接着是林见夏的闷哼。当她的手慌乱中抓住什么温热的物体时，才意识到那是对方敞开的衬衫下摆。
应急灯亮起的幽蓝光线里，她们鼻尖相距不过三指。林见夏的瞳孔放大得惊人，程霜能看见自己倒影在那片琥珀色湖泊中央，像只即将溺亡的蝶。
"你的手在说话。"林见夏的嗓音沙哑得可怕，"它说..."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程霜踉跄着后退，碰翻了洗笔筒。靛蓝色污水在地面蔓延，将两人的倒影搅成混沌的漩涡。
"见夏？"推门的是个戴贝雷帽的男生，"教务处让你去领新校服。"他的目光扫过程霜，"这位是..."
"我的缪斯。"林见夏用身体挡住程霜，手指在背后比出"快走"的手语。程霜抓起书包冲进雨幕时，听见男生戏谑的笑声："这次能坚持多久？两周？"
雨水冲刷着发烫的脸颊。程霜在公交站台翻开速写本，惊觉不知何时多出一张便签。林见夏的字迹张狂得像要刺破纸面：【明天带你去听真正的雨声。】
最后一班公交驶过时，程霜摸到口袋里冰凉的金属。那是林见夏的银镯，内侧刻着的法文在路灯下泛着冷光——"L'éphémère"（蜉蝣）。她突然想起生物课学的：蜉蝣成虫不进食，存活不过数日，只为在日落时分跳完求偶之舞。
回到家时，养父周文斌正在修理破旧的收音机。滋滋电流声里，程霜比划着"遇到特别的人"。周文斌用沾着油污的手揉她头发："我们小霜的眼睛在发光呢。"
深夜，程霜对着台灯研究那只银镯。当转动某个特定角度时，"éphémère"的倒影在墙面上化作展翅的雨燕。雷声再次炸响时，她突然听见模糊的嗡鸣——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深埋在大脑皮层的陈年回声。
雨点拍打窗户的节奏逐渐与记忆重叠。五岁那场高烧前，她似乎也听过这样的声音。当她把银镯贴近耳廓时，一道女声突然刺破寂静："...夏夏别怕，妈妈在这里..."
程霜猛地甩开银镯，像是被火焰灼伤。它在地板上旋转着，最终停在养母的旧缝纫机前。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亮镯内另一行小字：2013.6.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