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老式座钟敲响第三下时,程霜的指尖正抚过领养证明泛黄的边缘。梅雨季的潮气让纸页粘连,她不得不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分开,刀刃上映出窗外被雨丝割裂的月亮。
"2008年6月15日。"程霜反复描摹这个日期,直到钢笔水在指尖洇出蓝痕。银镯内侧的"2013.6.15"像块烧红的炭,在记忆里烫出焦黑的洞。五年前的这一天,她正蜷缩在儿童福利院的洗衣房,用肥皂水在地面画不会说话的星星。
楼下的缝纫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程霜慌忙将文件塞回饼干盒,转身时碰倒了养母的针线筐。红色毛线团滚到木地板缝隙处,那里藏着道三指宽的裂痕——七岁那年她失手打翻热水壶留下的。
"小霜?"李秀兰的脚步声逼近楼梯,"要不要试试新织的毛衣?"
程霜把银镯藏进睡衣口袋,金属的寒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当养母举着鹅黄色毛衣比划时,她闻到了熟悉的樟脑丸味道,和领养证明上的陈旧气息如出一辙。
"我们小霜穿什么都好看。"李秀兰的手掌粗糙却温暖,将程霜的碎发别到耳后,"最近总往学校画室跑?"
程霜的睫毛颤动如惊惶的蝶。她在手机备忘录打字:【在准备护理系特招考试。】
"你周叔叔昨天捡到架旧钢琴。"李秀兰突然转移话题,"说是音乐学院淘汰的,放在废品站角落..."她顿了顿,"你要不要去看看?"
雨丝斜斜地划过路灯。程霜跟着养父来到后院仓库时,霉味扑面而来。周文斌掀开防雨布的动作扬起细尘,在月光下仿佛破碎的银河。那架断弦的立式钢琴安静地蛰伏在阴影里,琴键像褪色的獠牙。
"虽然发不出声..."周文斌用扳手敲了敲琴箱,"但小霜可以摸摸看。"
程霜的指尖触到中央C键时,仓库顶棚突然传来密集的敲击声。林见夏倒挂的脸庞出现在天窗口,长发垂落如黑色瀑布:"抓到夜游的灰姑娘了。"
周文斌的扳手"咣当"落地。程霜看着林见夏灵巧地翻进仓库,马丁靴上的铆钉勾住防雨布,撕开一道银河般的裂缝。
"伯父好,我是程霜的..."林见夏的虎牙闪着狡黠的光,"人体解剖学搭档。"
程霜的耳尖瞬间烧红。林见夏已经蹦到钢琴前,沾着油彩的手指重重按下和弦键。琴槌击打断弦的震颤通过木质琴箱传来,程霜突然捂住耳朵——某种类似金属刮擦的声响正刺穿鼓膜。
"感觉到了吗?"林见夏抓住她的手腕按在琴箱侧面,"声音可以通过骨骼传导。"
震动像一群苏醒的蚂蚁,顺着指骨爬向脊椎。程霜惊恐地发现那些残缺的琴键正在自己体内重组乐章,每个音符都带着锈迹斑斑的痛楚。她想起银镯里那个神秘的女声,胃部突然痉挛起来。
周文斌默默退出仓库。林见夏变魔术般掏出两只骨传导耳机,将其中一只贴在程霜太阳穴:"带你听真正的雨声。"
雷声碾过云层时,程霜的世界炸开万千银针。雨滴砸在铁皮屋顶的脆响、积水从排水管跌落的呜咽、林见夏睫毛颤动带起的气流,全部化作汹涌的潮水将她吞没。她死死抓住钢琴边缘,指甲在漆面留下月牙状的白痕。
"第一次会有点刺激。"林见夏从背后环住她颤抖的肩膀,"我妈妈是听觉神经学家,她研究这个..."突然的停顿让雨声变得刺耳,"研究了十年。"
程霜转身时,发现林见夏的瞳孔蒙着雾气。她摸索着手机打字:【你妈妈现在...】
"死了。"林见夏的喉结滚动,"在我手腕刚能戴进这个银镯的时候。"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我爸说这是电梯事故,但我知道..."她的指尖抚过程霜耳后的旧伤,"有些声音,听不见反而更安全。"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悲鸣。程霜的掌心贴在林见夏心口,感受着失控的心跳。当雷鸣再次炸响时,她做了个自己都惊讶的动作——将额头抵上对方的伤痕,如同幼兽互相舔舐伤口。
林见夏的呼吸乱了节奏。她突然将程霜的手按在钢琴最高音区,琴键的震动让两人指尖共振:"妈妈最后的录音说,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她的嘴唇贴近程霜耳后,"是喜欢的人的心跳。"
程霜的助听器突然发出尖锐啸叫。她慌乱中扯掉设备,却听见了——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林见夏吞咽口水的声音。这个发现让她浑身战栗,仿佛有人往脊髓里注入了液态氮。
"你脸色好白。"林见夏用手背试她额温,"要不要去我的秘密基地?"
旧琴房藏在美院附中地下室。推开门时,程霜被满墙的雨燕素描震撼。成千上万只飞鸟以不同姿态掠过霉斑,最新的那幅右下角签着日期:2018.6.15.
"每年生日画一只。"林见夏点燃香薰蜡烛,"妈妈走后,只有它们听我说话。"
程霜的指尖拂过2013年的雨燕。画中鸟喙衔着的不是玫瑰,而是半枚银镯。当她举起自己的手镯比对时,林见夏突然从背后拥住她:"五年前我在医院见过你。"
烛火剧烈摇晃。程霜看见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融成一只巨鸟,林见夏的声音像从深海传来:"那年我偷听到爸爸打电话,说有个女孩的助听器动了手脚..."
程霜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银镯里的女声、雷雨天的幻听、突然恢复的碎片听觉,此刻串成淬毒的项链。她转身想比划什么,却被林见夏擒住手腕按在墙上。
"别相信任何人。"林见夏的瞳孔燃烧着幽蓝的火焰,"包括我。"
地下室的灯突然全部熄灭。程霜在混乱中咬破舌尖,血腥味与蜂蜡气息纠缠。当林见夏的唇意外擦过她眼角时,警报器骤然炸响,纷沓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人非法闯入!"
程霜被林见夏拽着在黑暗中狂奔。她的掌心被塞进冰冷的金属物件,借着安全出口的绿光,她看清是那枚断弦的钢琴弦轴,上面刻着林氏集团的LOGO——正是雨燕衔玫瑰的图案。
翻出围墙时,程霜的裤脚被铁艺尖刺划破。林见夏用手帕包扎她渗血的小腿,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骨瓷:"明天带你去见个人。"
便利店值夜班的阿杰打着哈欠开锁。程霜擦拭货架时,发现监控显示屏有片雪花区——正是那日林见夏画彩虹的位置。当她踮脚检查线路时,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的东西。
"这么晚还在工作?"林见夏用咖啡罐轻触她肌肤,"要不要看真正的星空?"
天台上积着昨夜的雨水。林见夏从消防柜里掏出大卷画布铺开,荧光颜料在月光下流淌成银河。程霜的帆布鞋踩到未干的群青,每一步都留下发光的脚印。
"躺下。"林见夏突然推她仰面倒在画布上,"闭眼。"
程霜的背脊陷入冰凉颜料。当林见夏的画笔顺着她身体轮廓游走时,某种战栗的快感顺着尾椎骨攀升。荧光涂料渗入棉质校服,在皮肤上燃起幽蓝的冷火。
"这是北斗七星..."画笔停在锁骨,"这是仙女座..."腰侧泛起酥麻,"这是..."手腕被突然攥紧,"我找了十八年的小行星。"
程霜睁眼时,整片画布已成星图。她们的身体是唯一的暗物质,所有星座都向着这个黑洞坍缩。林见夏的银镯滑到她腕间,两个"L'éphémère"在月光下合二为一。
"生日快乐。"林见夏的唇悬在她耳垂上方,"我的灰姑娘。"
晨雾漫过天台时,程霜在颜料未干的星图中摸到张字条。林见夏的字迹被荧光涂料晕染:【你听不见的,我都替你听见了。你不敢爱的,我都替你爱了。】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便利店玻璃窗上的彩虹早已消失。程霜把字条折成纸燕塞进银镯,却不知顶楼监控室里,有人正在删除昨夜的全部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