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开店了。
架子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齿轮,大部分因为上了油的缘故黢黑。
我推开门,把挂在把手上的立牌翻过来。因为是铜做的,刻字的边缘基本上都氧化了——不知道真的有人能认出来么?
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的。
门前有路面横断的悬崖,地下巨大的油厂的轮廓沉没在那里,里面液压机作响。具体构造是看不清了,不过沿着墙壁攀援上来的暗黄色油管就在店门前停着。
相当碍眼。
叹了一口气,我走出门踢了一脚那根油管。里面传来液体晃荡的声音。还好在路的边沿是有半人高的栅栏的,不然要是走着走着失足向油厂摔下去就遭了。
“米库。”
旁边有人向我打招呼。是隔壁的家伙。
那家伙跟我是干同一行的。确切来说,是竞争对手吧?不过可悲的是就这地方也竞争不起来。
毕竟这城市就剩我们两人了。
“干什么?”我问。
那个名叫透的家伙,性格不算讨厌,但是我也绝不喜欢他。
“你准备搬走吗?”透擦拭门前的窗户。
“不准备。”我这么说着,随手从兜里掏出来点干果,当做今天的早餐。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他的想法不无道理。
估计这座城市的寿命快到了。
近几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更为明显——突然就停油,一摸输油管却发现早就已经凉透,我就立即猜到是石油厂的某个地方出了问题。
虽说最终都是稍微等几天又恢复了供油,下次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却还不知道。
不过我还暂时没搬走的打算,能多呆一年是一年。反正有补助金,没有生意也无所谓。
“你是准备走了?”
“嗯。”那家伙回答,“从长远来看,不得不走了。老城区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以前存下来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没有收入,很难活的。”
活不下去——原来如此。差点忘了,那家伙跟我不一样,是没有执照的。这样一来就拿不到每年发下来的拨款,属于是靠顾客吃饭的类型。
最后他也要走了。
他也要走了。
这下子,就只剩我一个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街道上的店铺都人去楼空,窗户被纸帘遮住,在深褐色的太阳底下透出墨绿的纹路。
“我不准备走。赚钱什么的也无所谓,你知道我的情况。”
“好吧。”他点头,“我这周就准备搬去新城区了,店里很久以前进的货到现在都没用,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你拿去?——我不打算干这一行了,机械师放到未来恐怕没前途,随便找个公司就职都要比现在强。”
然后,他也跟我一样把招牌翻了个面,露出“营业中”的字样就回到了店里。
不要这样在同行面前贬低自己的职业好么?很没礼貌的。
我叹了一口气。
但是的确,机械师越来越没前途了啊。
这种行业应该怎么说?夕阳产业,还是黄昏产业?
嗯,应该是夕阳产业吧。
二
夕阳凝固在远方的灯塔上,废弃烟囱里的硝烟向着空中延伸。我静默地抚摸自己没有脉搏的手腕。
当然,没有脉搏。毕竟脉搏是人类才具有的东西。
自从我在七十三号石油厂年间被制造出来,已经过了七个世纪。拜仿生机器人体内绝对精挑细选的零件所赐,多年来我身上老化的地方不多。因为所有量产型仿生机器人在73纪年的164分年被下令销毁,所以现存于世的、能活这么久的铁疙瘩,我恐怕是独一个。
我活的确实够久了。我见证了七十三号石油厂末期动乱的街头;也见证过七十四和七十五号石油厂的大寒流时期,人们为了一块面包一个暖炉争得头破血流。七十六号石油厂还算相对安定,但是因为前五个世纪的动荡,贫困滋生严重,直到如今七十六号、七十七号石油厂交接的过渡期,才得以缓解。
这几百年来,我不断改迁住处,避免别人疑心。虽然过去几百年,那段历史恐怕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但小心总是好的。
不过在像如今这样的两个石油厂的过渡期,却不必如此麻烦。过渡期,意味着旧的那座石油厂所在的城市会被抛弃。而荒无人烟的老城区,正是仿生机器人躲藏的好地方。
我已经度过了三个这样所谓的“过渡期”,现在是第四个。然而这个纪年的过渡期,过得并不顺利,因为我的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名叫透的,货真价实的人类。虽然就算没有他,仿生机器人还是要像正常人类一样进食、代谢甚至保持体温,但是我还是不习惯在“过渡期”被人打扰。
万幸,过几天他就要走了。
这样想着,忽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巨响。桌前的灰尘跳动了一下,我懊恼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发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花了段时间,我才辨认出那个熟悉的人影:一个叼着香烟却完全没时间点火、只能弯腰大幅喘气的邻居。
既视感。
和我最初见到他的那天好像,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会刮胡子,也不抽烟。这就是活得太久的坏处——可怕的时间感。
“干什么呢,安静点。”我朝透喊。
他现在拖着的东西,我想应该是钢琴吧。
“稍微做一下临走之前的准备。”他听见了我的声音,随便找个地方靠着坐了下来,把嘴里那根烟点着了。
“把那玩意收起来,我说过很多次别在我家门口抽烟。”
“通融一下吧,最后一天了。”他把发现打火机里面一点汽油都不剩了,就把它朝着栅栏下面扔了出去。
“你再不把烟掐了,我就让你和你的垃圾一起自由落体。”
“我这就掐。”他只好妥协。
“下回把你的手管住,你刚来那段时间可没这么……”我想说“混蛋”,可是觉得用这个词形容人还是有点过分,这句话就这样没了后半段。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看着我,“我确实挺讨人厌的。”
“你自己能认识到这点挺好。所以呢,你对现状很满意?”
“当然不。”他自豪地抚摸了一下背后的大块头,“所以觉得在搬到新城区之后得做点什么。”
“准备做什么?”
“目前还没想好。”
“那你慢慢想。”我指了指他身后的钢琴,“这钢琴,多少钱买的?”
“十几万。”
“十几万?你这两年赚的钱都花在这东西上了?”
“不止钢琴,还有其他的,比如竖笛,但是我发现自己吹不来之后就晾在书房了。”
“所以你准备把你的乐器带着一起走?我还以为这么大的货上不了车呢。”
“确实带不过去,所以我打算留在老城区。等以后我买个大车,再来拿走。”
“你做梦吧。”我笑出声,“等你有了买车的钱,老城区都已经拆了。”
“别瞧不起我。”他皱眉,“我能凑够钱的。我准备把钢琴放在你家后面的小巷子,你觉得如何?”
“行吧。”我回答,算是施舍他一次做梦的自由,“放在巷子的拐角地方,记住不要挡住气闸了。”
“感谢。”
我感到自己的眼皮在跳,多半是还想睡个回笼觉,于是吩咐:“我回去睡觉,记得别再弄出噪音,否则我下次起来就不是找你聊天了。”
三
我坐在柜台前,打开手边的账簿,上边记录着每一笔交易的时间和金额。数字从我十年前搬来福尔马林街,一直到一年半前,都有记载。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曾经也会好好记下每个月的开销与收入。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初来乍到北区,心里揣着开启新生活的渴望,起早贪黑地营业。然而好景不长,五年之后,新城区建成,人们争先恐后涌入,老城区这边自然就冷清了下来。刚开始可能还有几家钉子户,所以还有点客户。可惜熬不住年复一年,店面便越来越寂寞,最终老城区只剩下我和透两个人,我也演变成如今这种只能靠补助度日的状态。
而我做过的上一笔交易的时间是。
眼睛逐行扫过账簿,停留在最后的日期。
一年多前。
我最后一笔生意的账单这么写道:
“七十六号石油厂零一百六十九年十一月三十号,为(看不清的名字)更换变速箱零件,收入五十三元。”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回想起来,这一年多都在干嘛?每天在店铺里倒头就睡,就像永远失眠一样。耳边的旁噪只有风铃声以及偶尔路过的飞艇,偶尔停油了便会点燃面前这盏灯。
多么可笑。曾经几百年来,我虽然为了隐瞒身份提心吊胆,但是至少对生活有点梦想。可如今,除了守着自己是仿生人的秘密,直到零件老化而死之外,我看不见任何其他前路。
因为活得太久了。
话说回来,透,还有一天就要走了。
我其实并不对他的离去感到惋惜。就算他不走,我们一天也没几句话。我甚至决定了明天早上他走的时候,一定要假装闭店歇业。一来我不善处理这种“人情味浓浓”的分别场景,二来——
我本身也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