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
一
搬家的日子到了。
我站在橘黄色的街道上,脚边是一周里收拾好的所有行李。太阳绕过远处的那座铁塔射到我的皮肤上,让本就缺水的空气更加干燥。跟约定的时间一样,司机在早上七点十五分出现在道路尽头,没过多久就停了下来。我转头看了眼隔壁的店铺——她还没有开门。
这也正常,她一般八点半开门,现在多半还在睡觉。
我想,我这算是不辞而别吧?
在店面经营这方面,她算是我的前辈——开店的时间比我早上一两年。那段时间,她的生意一直比我好,没人愿意赏脸给我这家隔壁默默无闻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店铺。但是有的时候,某些顾客会被莫名其妙地被隔壁拒绝,然后打发到我这里。算是托这种状态的福,日子还算过的下去。
我知道,她一定是故意把顾客打发到我这里来的。
汽车很快到了面前,然后我开始搬东西。拾掇完毕,我却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向着催促我的司机示意稍等,然后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以及一张从账簿撕下来的空白账单。
我走到米库的店门前,落笔留言。
“有些东西我用不到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拿走吧。”
我收起手中的钢笔,把那张账簿折成四方形,然后塞到了门缝里面,从车上取下来一个包裹放在门前。
做完这些事,我上了车。
座位一阵震动,我离那间店铺越来越远,而相反,前方已经可以见着七十七号公路。它孤独地连接着两座城市,充斥着钢铁的力量。
在七十七号公路的左侧,还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低矮平房。那是夹在新城区和老城区之间的另一座城市,名叫锈名。
“石油”是这个社会发展的体制基础。人们入睡、进食、工作,无不需要用到石油。于是人建造了巨型石油厂,并且在石油厂上面建造出城市。
石油总是有限的,一个地方没了,只好换一个地方接着建。于是人类有了搬迁的习惯。而联通新老两座城市的道路,一般称之为“联通公路”。七十七号公路就是其中一条。
再后来,有些富商不满足政府管控,联合起来,自费建造了城市和石油厂。于是有了“民办城市”。锈名是现存的唯一民办城市。
七十七号公路底下,可以看见流动的沙河。自从70纪年,既七十号石油厂年代开始,人类就为了丰富的石油储量就搬进了沙漠。好处是油价相比此前的几千年便宜了许多,坏处却是,土壤和植株变得极为珍贵,都严格把控在政府手中。
随着车子前行,新城区高楼大厦的轮廓已经呈现出来。我一时间愣住,第一次被建筑的宏伟震惊。老城区最高的建筑是一座信号塔,然而却没有新城区的这些建筑的一半高。
我不由自主打起将来的算盘。
到了新城区之后,我想,我应该先找个地方帮工,至少能解决温饱和住处问题。然后等生活没问题了,就把执照考了。至少以后再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像那家伙一样靠着补助金过日子。
再然后,就该买房子了。可能是被刚才宏伟的大厦吸引住,我突然很向往高的地方。
“一定要租个很高的房子”——这句话莫名其妙成了我对于搬迁后新生活的一个执念。
二
几分钟前司机把我带到了一个叫丹尼斯的地方,据说这里的房价是新城区最便宜的。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准备在寻找安身之处的同时问一问附近的烟草店。
碰巧看见右边有个在银行前面发呆的人,我便走过去搭话。
“晚上好。”
他也点头向我示意,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长得极其像一只啮齿动物。紧接着,他指了指我身边的行李:“你是新搬过来的?我看到你刚才下车了。”
“是的。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烟草店不?”
“嗯,有意思。您一天抽几包烟?”
“……您是医生?”
“不。”他摊开手,“但我算是半个药草收藏家。”
“哈,所以烟草还成了艺术品了?”
“你可曾尝过安德坊种植场富有樱桃香气的烟叶?你可曾知道富居制烟厂会在香烟里加入松油以增添风味?这就是烟草的艺术。”
“好吧,先生,随您怎么说。我只要一包烟。”
他略显遗憾地停下自己的长篇大论,然后说:“如果你只要买烟的话,看见右前方的绿色店铺没?”
“看见了。”
“那是家烟草店。我就是它的老板。”
这份惊喜出乎意料,但我刚准备向他打听烟草价钱,就听见他补充说:“不过,朋友,我不建议你现在买烟草。这座城市有宵禁。”
“宵禁?”我一愣。
“是的。晚上九点三十过后,所有人严谨出门,否则罚款两千元并且留下案底。”
“为什么?”
“防止盗窃和犯罪。您也知道,现在正是经济中兴时期,部分地区采取极端措施也情有可原。”
远方的钟塔显示现在是九点十一——只剩十九分钟了。我得赶快找住处。
我只好重新提起行李:“好吧,‘烟草店老板’先生……很遗憾我们的交易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别这么扫兴。”他拦住已经提好行李的我,从身上掏出来一小卷白纸,“这是手卷烟,我自己做的。你先顶顶。”
我连忙点头致谢:“感谢。可惜我现在恐怕没有抽烟的时间了。”
“别这么生分,朋友。”他又说,“你来到这里,肯定要租一间房子吧?我手头上恰好有一套空房。虽然简陋,但是房租肯定比市价便宜。”
我确实没想到这个啮齿动物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惊喜。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约定:“明天看房方便吗?我们在哪见面?”
“就在我的烟草店,早上九点。”
三
风吹动昏黄的云层与阳光的射线,让头顶的云层厚重起来。大街上,除了正在为了投简历而奔波的我之外,人们纷纷躲进屋檐下。
我来到丹尼斯已经两天了。
这几天,我熟悉了一下当地的风土。烟草店的老板昨晚碰见我,就一起散了会步,带我认识了一下丹尼斯。我现在已经租下了他的房子,不得不说低廉的价格确实帮了我大忙。而这两天,我正在为工作奔走。
我从闲聊中得知烟草店老板叫海琴。
丹尼斯和想象中不一样,这座钢铁都市竟然是世界人口第五大的城市。虽然街道上附着着不少丑陋的通风管道,但我已经有考虑在这里长住了。
不知不觉间,空气变得潮湿。直至淋到了自己身上,我才发现已经开始下雨了。地面的泥浆开始横流,我依旧哼着歌快步行走,用胸口护住纸质简历。
新生活。
新开始。
新的我。
四
门前板结的泥浆尚未出现脚印,但是我知道六点之后就要开始早高峰。
公司说录取通知要今天发下来,只是没给个具体的时间,我也只能干坐在门前等着。
我点燃蒸汽炉开始烧水,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我推开门,发现是海琴。
“你这里比一般凉快。”他就地坐在门槛上,不准备进来。
“不管怎么说,感谢你租给我这间屋子。这房租可比市价便宜多了。”
“不算什么,我就是手头上恰好空出来一套屋子而已。”他说,“我也没想到你会看上我这间小破屋。”
“破不破无所谓,反正只是暂住。等我有钱了,会买个好一点的房子。”
“你准备在这里住多久?”
“如果工作顺利,可能一个月不到就要搬走。不顺利的话……再看。”
炉里的水沸腾起来,我问他要不要,他说自己不喝热水。
“你想住个什么样的房子?”他问。
“不知道。总之,一定要大,一定要高。你也知道,我以前住在老城区。那里的房子都矮。”
“呵。”他笑了一下,“如果只是这两个条件,那你还不如去艾比伦塔。”
“什么?”
“新城区的电报塔,但是现在废弃了。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我回忆起从老城区搬来的那天在路上看见的那座高楼,刚想说什么,他又继续道:“总之,你可以考虑看看,不过我现在有更要紧的话说。”
“怎么?”
“我要走了。”
我停下思考:“什么意思?”
“干不下去了。”
“你没生意?”
“不是没生意。只是单纯想要走了。”
“好好的有个营生,为什么要走?”
“别这么说!”他大笑起来,“离开老地方,新的城市,新的打拼,新的生活。你不觉得很有意思?”
“有意思?”
“有意思!”
那莫名其妙的态度令我摸不着头脑。
但是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换了话题,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封蜡的信件:“所以,在临别之前,我有个礼物给你。”
“什么?”
“自己打开看。”
我接过来,拆开后赫然写着我被分配做桥梁设计的通知。上下读了几遍——想来这就是几天前应聘的消息了。心情大好的同时问道:“信怎么在你手里?”
我要上班的工厂在深井区,是新城区的贫困地带。这也能理解,毕竟贫困的地方劳动力总是便宜。
“你把邮政编码填错了。‘104931’这个号码的确曾经是属于这间房子的,但是几年前被我过户到烟草店去了,这封信就被寄到我的店里了。”
“你应该告诉我的。”我埋怨说。
“确实是我的问题。”他讪笑一下,然后起身准备离开,“好了,我差不多也该走了。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此后你要交房租,寄到西郊郡的波斯旅馆就好。”
五
在搬来这里之后,我顺利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但是并没有很快地被提拔。或许是因祸得福,我才得以有空探望海琴所说的,那座“世界第一高塔”。
他说的没错。这座塔之于我,绝对有种磁场之于原子的奇妙引力。当我走在黑雾缭绕铁壁钢管的大街上时,那通红的塔身就斜着眼睛,透过人群一下子看见了我,而我也穿过昏暗的大气一眼看见了它。
老天。它就是个美人。
有些事情是没有理由的,就像我忍不住走到了艾比伦塔脚底下,就像我为了能更好的地观察这钢铁少女,找了一家附近的有落地窗的奢华餐厅就坐。
刚开始我不打算在餐厅消费,但最终还是脸面过不去,在前台点了一点东西:威士忌和烤羊心。
用餐的时候,我转头向酒保搭话:“对面的那座塔,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下午好,先生。”那个翘胡子回答,“这座塔当初和新城区一起规划的,岁数比这里所有人都小。”
“为什么要建一个这么高的东西?”
“好像是用来做广播的。”
“这上头可以住人吗?”
“当然不能。”
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让我顿感失望。
他看见我的神色,说道:“看来你和这座塔有点关系。”
“我本以为会有关系,可惜现在看来不会有的。”
“和我说说?”
“我想住在这座塔里。”
在耳边唏嘘的音乐里,他笑了,我也笑了。我相信他是在不屑这种异想天开,自己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和他一起笑。
听着这段感情复杂的对笑末路穷途。
接着,他——我认为应该是安慰——地说:“那祝你好运。”
“别开我玩笑了。”
“没跟你开玩笑呢。”他又朝着客人递上一杯酒,“还是能住的。”
“你说。”
“这塔能买的。”他暂且停下工作,然后在吧台里面开始翻找,把一张剪报送到我面前,“你自己看看。买下来之后,想怎么装修,就随你了。”
这是艾比伦塔的出售传单,上面挂着一个惊人的数字。
“这座塔最开始是为了通信产业建的,但是那家公司押错了宝,他们没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电话。”他解释说,“亏了这么多年钱,当然要卖掉。”
直接买下这里的价格是个天文数字。我苦笑道:“你确定我买得起?”
“那就攒钱吧。”透过那张脸,我觉得他不是在取笑我,反而充满善意。
他的态度让我无话可说。我抬头又看了一眼那座塔,这一次却多了点心思。
……或许真的可以。
老天。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要娶一个姑娘的感觉。
我感觉自己心跳加速,于是为了缓解,和这个酒保喝了好多酒。到最后喝高了,我甚至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免费送了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