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库)
一
当老城区还没有完全成为一座死城之前。
有个招人厌的家伙,喜欢较真。
警察换班中间会隔上两天,这期间的油钱到底要不要收,其实是个敏感话题。一般就当是卖邻居个情面,大家都不会过问。但就是这个叫让乔的警察,每次都要分毫不差,甚至连那几天的钱都不放过。
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动作——自顾自地翻出我家的油表,然后指着那个指针:“你交的钱和这里写的对不上。”
结果那段时间成了我开店以后最不好过的日子,甚至要从进货成本里抠抠搜搜。
自那以后,我就对这种职业没了好感。
如果他拎着账本和皮包出现在我的门前,我一定不会忘记嘲笑一句:
“今天多收了多少油费?上头给你升职没?”
……
开店,虽然明知没人会来,但是照样翻牌,然后回到柜台前睡觉——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这样安详的日子还能够持续多久,便只好祈祷我能在这座城市死去之前率先老化死。很简单,生命就算再跌宕起伏,对我来说也只是单调。
不觉间,外面的风大了起来,渐渐变为沙尘暴。我安详地支着手臂,侧着头聆听它们的声音。
透走了,走了有三天了。
在我的门前,他自以为是的留了些东西,还有一封信。大致意思是,希望把不要的零件留给我。我当然知道这行为背后的隐喻:为了感谢我曾经给他提供的帮助。然而我打开那份包裹的时候一点感动都没有,反而觉得好笑。
他对人情的认知就只有这些么?一板一眼,赚了多少还多少。
有的人情,是不应该还的。
我一边发呆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幻想自己如果拥有心脏会是怎么样。然而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动静忽然发生了一丝的变化,发出类似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惊讶地从桌上抬起头来,看向门口。门锁紧紧地反锁着,金属把手被红色灯光打湿。
以为这是错觉,我便又把头低下去。结果,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我只得第二次抬起头。
“啪哧”。
像是这样的声音。而这一次,我可以自信的判断:这绝对是人,或者至少是某种活物,发出来的声音。
随后,出现了短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我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来,顺手拿上身边的煤气灯走到门前。
黑暗的房间、俯身的我。火花掉落在地上,形成了微妙的诡异感。拧开门锁之后,我把门拉开一道缝隙。
灼热的风流动进来。外面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深一浅。碎屑包裹他们。
“米库,沙尘暴太大了,先让我们进来。”前面的那人说。那声音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同时也很讨厌。
“谁?”我问。
“先开门,外头风太大了。”他答道。
“找我干什么?”
“先开门再说。”
这几句话是如此耳熟,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某段日子,于是笑了起来:“让乔……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这个声音我记得,是那个很喜欢到处查油表的家伙。曾经我们两个就像冤家一样,只要他负责这片地区的油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
我嘲讽道:“你不是去新城区了吗,怎么想着回来了?”
“米库,卖我个人情。”
耳旁的说话声归于寂寥。
“进来吧。” 我从旁边让开。
二
让乔抵着风和另一个人挤了进来,热浪拍打着他的衣尾。
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穿棕色工作服的陌生姑娘,两条腿上绑着黄铜支架,背上通过热弯导管连接石油泵与油罐。
好奇特的装扮。
让乔走到柜台前,身后的人也跟着他。然后伸手指着里面向我示意:“坐一会,有事和你聊。”
“让乔。”我指着那姑娘问,“这个人是谁?”
他答道:“我认识的人。”
我没再多问,只是挖苦说:“我想,你应该不是特意回老城区来看我的。说吧,有何贵干?”
“你还有保释权吗?我记得每个学会认证的机械师都有保释权。”
“你说那种东西的话,目前还在。”
“米库,帮我个忙,我朋友……可能要打官司。”
我的视线朝着他身后飘过去:“就是你身后那个姑娘?”
“对,她贩私油被抓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略显陌生的词:“私油贩子?”
“是,她是私油贩子。”
我又看了那姑娘一眼——原来如此,是私油贩子。
“帮我个忙吧,米库。反正保释权这种东西一般人根本用不到。”
“凭什么?”我问。
“算我欠你。”
“我是认真的,警察。我为什么听你的?”
“算我欠你。” 他迟疑着,重复那句早就已经听腻的承诺。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我揉了揉太阳穴。
“保释权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无所谓。”过了一会,我追问道,“但是我同意了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我可以使点手段,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行。你现在真是呼风唤雨。”我朝着他摊开手,“钱。带了没?”
“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先答应我。”
“看情况。”我稍微考虑了一会,“多少钱?”
“五千。”
“五千?不够。这可是私油贩子,让乔。你觉得包庇这种人是一件很安全的事?”
“只有这么多,你觉得不行就算了。”
我思考着“五千”这个数字,接着打开柜台看了一眼。确认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之后,重新关上。
“……把钱留下来,赶紧走人。”我说。
“谢谢。”他从胸口的兜掏出自己的钱夹,开始数钱。
三
他把白纸递到我面前,还顺手送来了一支笔,示意在空白处签字。好像是跟保释有关的文件。
“这里是指纹。”他接着说,从口袋里掏出印泥。
接着,文书被他拿到怀里,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包裹好。看样子他准备离开了。这段时间他说了一堆客套话,我也没在意。
我催促道“赶快走人”,他便向我说了句再见,带着他的同行者朝门口移动。可他还没踏出几部,却又突然转过身来。
“你还有什么事?”我感觉有些不耐烦。
“米库。再帮我个忙吧。”
“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翻找了一会,掏出来一张蜡黄的支票:“这张券还能换一些钱。保释的这段时间,你让这女孩借宿在你家里……”
“乔!”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某个不来自我的声音打断了。我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见到了刚才一直不说话的姑娘。那张脸略带愤怒:“我不想跟别人住一起。”
让乔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警告那人:“你不能跟我回去,不能让新城区的人见到你。”
“那我就回锈名。我有房子,可以自己住。”
“我说过了,你回锈名有可能让时雨他们也暴露。而且你逃脱的消息传开,那里一定全城戒严。”
“那送我回木实那里。她住朗伯斯区,那里不会有人。”
“木实也——!”让乔一下子停住了,然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那人,“不。木实不行。她不行。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乔。”她念叨着对面的名字,好像也意识到什么,接着默默靠在墙角,“行吧。我不为难你。”
我等他们吵完,冲着让乔道:“你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米库,这真的是最后一件事。把她留在这里。”
“你真会开玩笑。”
“你们不用一起住不用多久,最多两个月,之后风头就过去了。有她在旁边我没法处理这件事。”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跟新城区现在怎么样没关系。”
他又犹豫了一会,再次打开自己的大衣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怀表:“那张票有两千多,这块怀表还能卖钱。”
我的表情逐渐从玩笑变成不满:“我果然不该相信你,你刚才和我说你只有五千。”
“你可以这么说,但你只要告诉我答不答应就好了。”
我把那两样东西推回让乔那边:“你觉得我真的有空跑到新城区,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换钱?带着你的传家宝滚蛋吧。”
“你还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缺,让乔。”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无视那家伙,去店后面拿了一份老式苏打水,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还站在那里。
我最后一次赶人:“这里是我家。”
让乔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头顶飘满令人呼吸困难的飞絮。
“答应我这一次。”他说。
“我说了不行就是……”
让乔打断了我。
“米库。”他低着头,“就当赔我的腿伤了。”
我拧瓶盖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这世界上,我是仿生人的事,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这个让乔。而他的腿伤,也是在他得知我是仿生人的阴差阳错之间,我造成的。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让乔点头说:“最后一次。”
时间在流逝。
我绝对是疯了,或者脑子有什么问题。
“行吧。”——在这样无奈的声音里,我绝对是抱了侥幸心理。心想着反正就这么点时间,反正到不主动和那个女的搭话就好了,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