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库）
“我要回家。”
让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留下的这位姑娘如是要求道。
我无视了那个请求，自顾自地从柜台底下的箱子里寻找今天的晚餐。
不清楚今晚该吃什么，最喜欢的玉米浓汤在前天吃完了；唯一剩下的新鲜食品是红椒，我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份简单的炖菜。
“我要回家。”她重复了一遍。
我在餐桌上拉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曾经放在书房——然后朝着那姑娘挥手：“坐。”
“你在听我的话吗？”
“当然在听。你不吃饭吗？”
“我和你说我要回家。”
“那你回去吧。”我掰开上边的密封夹子。
“你说……什么意思？”
“我又没拦着你。你要是想走就自己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但乔不是让你看着我吗？”
“当然。又不是我求着那个该死的警察把你留下来的。爱走走，不走就坐着。”
我好像听见她嘟囔了一句“无可理喻”之类的很失礼的话，声音小到听不清，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供我发火。
“那乔给你的东西呢？你可是收了他的钱。”
“无所谓，等他来讨债的时候还回去就好。当然，要是一直没来我也不介意替他收着。”
她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我，过了一小段时间，也坐了下来，拆开我准备的餐食。
“我知道了。”
二
（米库）
我坐在书房的凳子上，感觉自己有几年没摸过书了。
我现在读的这本书，是载人飞行器的设计指导，上面有一张滑翔翼原型机的蓝图。这蓝图大约研发于六十二号石油厂年代，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诞生，所以是货真价实的古物。
“书上画的是什么？”借宿者在旁边问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出现在了我后面。
“能把人送到天上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像飞艇那样的？”
“差不多。”
“就靠着这么一两块破布？”
“至少书里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年代的书？多半是假的吧。”
“确实是假的，只能算是蓝本而已，有没有人能做不来还不知道。”我合上书页。
“你做得出来？”
“不，当然做不出来。”突然被这么问，有点不知所谓。
“那你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只是单纯喜欢收藏而已。我不讨厌这种凌驾于机械之上的幻想。”
“啊，是吗。”
我发觉我身后的台灯，灯座底下那块油脂已经所剩无几了。
“你怎么进来书房的？”
“你没锁门。”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不记得我有准许你随意进出卧室以外的地方。”
“你没提前说过，我以为这里所有的地方我都可以进出。”
“这里是我家。”我试图告诉她一些常识。
“但是你让我留下了。”
“出去吧。”我腾出一只手，向着门口推，“趁我心情还好。”
不过她还是一动不动站在旁边。
“我在和你说话呢，出去。”
“我不出去会怎么样？”
“那你离开的可能就不止这间屋子了。”
“我的东西还在你家里。”
我懒得纠缠，扶着书架站起来，把手里的书递给她，“爱走不走，帮我拿着。”
她把那本书抱在胸前：“你准备去干什么？”
“点灯，里面的脂肪不够用了，灭了的时候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么说着，我给油灯续上油块。
“这本书让我看一会？”
“不行。”我点完灯之后，朝她要书。
“你只有这一本？”她不愿意放手。
“只有这一本。”
“那你暂时看一会别的，先让我看着。”
“动力学方面的我家就只剩这一本了。况且这种东西就算给你看了你也看不懂。”
她终于肯把那本书还给我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买几本……那个‘动力学’的？”
“没钱。”我简单直白地回答。
“我可以站在你旁边看着吧？”
“随你。”我身子挪了一下，给她留出一块空位，她就这样一句谢谢也没有地坐在我身边了。
“你难道看得懂？”我又问。
“我不认字。”
我便嘲讽：“真可悲。”
“我是孤儿。没人供我上学。”
我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三
（米库）
我随手玩弄让乔给我的怀表的时候，让乔送来的寄宿者就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着，让我浑身不自在。说实话，常年以来，我为了避免自己是仿生人的事情被发现，都避免直接和别人接触。而现在，和此人在一起，我不免担心她有没有发现我手指活动的不灵活。
令人庆幸，她应该没有。只是突然提醒我：“如果你想看时间，请按下面的卡扣，怀表就会打开了。”
“卡扣？”我毫不在乎，“我只是玩怀表而已。”
“怀表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玩的。”她说话的声音带点怒气。
她莫名其妙的怒气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你为什么生气？”
“生气？不。”
“你瞧你说话的语气。”
“因为这东西本来属于我、我们，属于我和让乔。让乔是为了我才把它给你的，请你好好善待。”
“这怀表对你有什么纪念意义？”
“你不需要知道。”
我故意更加剧烈地玩弄怀表，她便坐不住了。不一会，她站起来想抢走那只表。我把抓表的那只手藏到背后，然后说：“你告诉我这表是什么，我就还给你。”
“还给我！”她只是一昧催促。
我忽然想到一个有意思的捉弄她的方法，便转头假装要走。她马上要跟过来，可谁知我又突然一转身，随手把表丢向她。这一举动让她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把表接住。
她滑稽的动作让我难得地笑了起来。
我本以为她会暴跳如雷，然而她却浑身颤抖地护住那块表，眼神低垂，瞳孔深邃得可怕。过了一会，她抿着嘴唇抚摸起表盖，一声不吭。
她的反应突然让我觉得自己是什么恶人。我懊恼地看着她，然后说：“送给你了。这回不要把你的破表丢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回复我。
四
（東岛）
我叫東岛。
我应该不算穷，如果不抽烟的话，单靠警局的工资其实够用。偏偏自好几年前开始，每天都要犯几次烟瘾。我不得不抓住每一次赚钱的机会，不然晚餐和香烟之间必须舍弃一个。
一个月之前，我搬到了深井区，那是新城区最贫困的地带。我知道肯定生活质量会变差，但是毕竟此地物价低，我最后还是硬拉着我妻子过来了。
我现在在工厂站岗，想到大部分工人都是烟鬼，应该不会介意二手烟，我便从兜里掏出用硬纸壳子包住的一捆香草，点着，送到嘴里。
我感到肺疼，是不是换了烟草品种的原因？但是原来的植株太贵，已经买不起了。
肺从胸腔往里面收缩，阵痛。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体内器官的存在，不过没想到是以这么悲哀的形式认识到的。
脑袋靠着墙壁，耳鸣，想睡却睡不着。
“给一根？”我后面有人问。
我转头看向那个人。比我年轻很多，顶多二十多岁。
这人是谁呢。啊，好像是最近工厂里新过来的。他原先当过机械师，现在负责设计师一职。
“要钱。”我言简意赅的告诉他。
“当然。”他微笑，看起来很和善，然后问我，“多少钱一根？”
“三十。”我故意报的比市场价还要高，准备小赚一笔。对于这种人来说，稍微贵五六块应该不会在意，哪怕图个方便也会心甘情愿掏腰包。
“哪里产的？
“丹尼斯，就是本地。”我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来另一根烟。只要他交钱，我就给他。
“你的价钱贵了六块。”他说。
“是贵了，但是离这里最近的烟草店有五公里，往来一次的车钱是六块的好几倍。”
“我去一次可以带回来十几包。”
“那你就自己去吧。”我把已经到了手里的烟又收回去。
他最后还是掏了腰包从我这买了一根烟，但是他看上去没带打火机。过了一阵，他递过来一直没点燃的烟，“借个火。”
“一元。”我毫不犹豫。
“好，一元。”他没有拒绝，从兜里掏出来小的可怜的钞票递给我。我接过来，发觉已经被他捏的皱巴巴的，心里埋怨，手头上还是掏出来打火器，拧了两下发条。
他开始吞云吐雾。
“你是警察？”他问我。
“算是。”
“怎么称呼？”
“東岛。”
“我叫透。”他自我介绍，接着问，“你缺钱么？”
“你看出来的？”我不觉得自己像个穷光蛋。
“我只看出来你有肺病。”他说。
我默不作声。
“这样吧。”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警局奖金怎么算的？”
“案子数量。”
“我可以帮你找案子，三七分成。”他提了个条件。
“你能找得到案子？”
“我知道挺多灰色地带的工作者。反正警察不管他们是大度，管了他们也不能赖在别人头上。”
“你也缺钱？”我重新打量了那家伙一遍。
“我得抓住每个赚钱的机会。”
“你抽得起这样的烟就不像穷人。”
“在你眼里看来我可能挺有钱。”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一个方向，“但是我还想住好点的房子。”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是老城区的一座尖塔。因为离得相当远，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轮廓。我记得这是艾比伦塔，目前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你想住那座塔？”
“是的。”
“有什么意义？”我质疑他，“而且那种建筑物还不一定能住人呢。”
“我喜欢做梦。”
“你是有梦想的。”我的语气全是反讽。
“那么，我刚才提的条件你觉得怎么样？”他把话题拉回正规。
“不了，我更愿意安安静静在这里站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