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库）
一
我看见那位寄宿者在玄关上维修刚来的那天被她背在身后的石油罐。我知道，那是私油贩子走私用的工具。他们把这玩意背在背后，里头装满石油，然后走私到挨家挨户。而他们贩售石油的价格往往比官方便宜，这就是他们的盈利手段。
她打开石油罐的外壳后，我发现石油罐的构造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于是产生了点兴趣。
我过去敲了敲石油罐的管线：“这是你自己做的？”
她没理我。
自从上一次我称呼那东西为“破表”之后，她似乎就生我的气了，长久没跟我说话。我虽然并不在意，但是空气闹得太僵也让人不舒服。
“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音。
我沉默了片刻，索性自说自的，弯腰敲了敲她的石油罐：“焊接的手法真不怎么样，最多再用个五年就老化了。你就不怕走到半路油罐炸掉？”
“你不喜欢就别看。”她终于说话了，看样子还在赌气，打开我的手。
“我说的是实话。”我耸肩，接着问道，“另外，你们怎么做出来这种复杂的东西的？我不相信私油贩子都学过机械学。”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
“随你，随你。”我叹了一口气，“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本打算识相离开，谁知她忽然用很小的声音要求：“如果你道歉一次，我也可以告诉你。”
“道歉？”
“关于那块怀表。”
我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好吧。关于那怀表，我很抱歉。”
我道完歉，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就在我快发牢骚的时候，她忽然笑了一下，我理解这动作是原谅的意思。
我本应放下心，然而那笑容我并不是头一次见，霎那间让我恍惚起来。——无论是嘴角的弧度，还是深黑色的瞳孔，统统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几百年的人。我胸口慌悸了一下，痛苦便随着回忆涌上来。
“阿米西亚！”那是个73纪年的古旧声音，在耳边回荡。紧接着那声音变成了一片混沌破碎的噪音，在我的鼓膜上蠕动。
我的额头瞬间渗出不少汗水。我不适地咳嗽起来，为了避免让她看见我面部扭曲的样子，我只得低头不去看她。
怎么会有这种联想。明明这两个人长得天差地别。
而另一边，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常，满足地点点头，然后指着最上面的那个石油管线：“首先，这根线负责废油回泵……”
二
四周无光，我只能通过色块的深浅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
很冷。寒霜渗透进毛孔，身子的里里外外比糊了层冰都可怕，肌肉僵硬着，手头上的动作变得迟滞。仿生人虽然对极端温度的耐受要比人类强一点，但是总还是需要维持体温，所以现在行动已经有些不便了。
看来暖气停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为什么不开灯？”
耳畔，很近，最多二十厘米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明明看不见，却在脑海里清晰的浮现了嘴唇动弹的画面。我下意识地前进了两步，和她保持距离。
“离我远点。”我嘱咐。
她愣了一阵，紧接着略带忧伤地回答：“……好。”
我说道：“停油了。我在找煤气灯，好帮我在维修的时候给点光。停油意味着供暖停止，老城区昼夜温差很大，如果不处理，我们在白天来临之前就会冻死的。”
但是鬼知道那座小小的煤气灯能坚持多久呢？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顶天了。如果直到那个时间还没有找出停油的原因，恐怕我们两人就要抱团取暖了。
“停油了？石油厂也会故障？”
“不。不可能是石油厂的问题。这种情况多半是输油管漏了。”
我向前摸索，在一个桌角里找到了煤气灯。一阵火花过去，我点亮了煤气灯，然后看着单薄的火焰在玻璃杯里打转。
我们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脸。我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浴袍。
“你不冷？就穿这么点。”我问。
“还好。”
“没什么事的话，去仓库里帮我把维修工具拿上，就是那个黑色的盒子。啊，还有衣架上的两件风衣也带上。我们得出门，输油管在后院。”
“嗯。”她转身走进仓库，不过就在脚迈到门槛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一下。
“还有事？”
“是的。”
我以为是她不想出去。毕竟屋里就已经这么冷了，外面肯定要零下几度。
“你不想出去的话，我一个人就好了，风衣也只用拿一件。”我补充道。
“我叫优。”
“……什么？”
“我不叫‘你’，我叫优。”
“优？”我重复。
“是的。”
“你想让我叫你名字？”
“是。”
“好的……优。”我无奈地说，“去帮我把工具和风衣拿来。当然，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的话，可以拿两件。”
“嗯。”优回过身向着仓库跑过去。
优。
果然，跟那个人同样天差地别。
我默念这个名字，接着提灯站在柜台前边。趁她去拿东西的这段时间，我试探了一下屋外的温度。比想象的还要冷，就现在这身出去分分钟就会冻僵。而她的衣服可能不够厚。也许可以在明天早上给优买几件衣服去。贵是贵，留几件换洗的还是有必要，也方便面对今晚这样的突发状况。
“好冷，就一件外套够么？”后边听见了脚步声，优取回东西了。
“勉强吧。”我结果外套，推开门嘱咐道，“我现在出去。你呆在这里不要动。”
三
“你在做什么？”
那是我已经许久没有走进过的地方，位于整栋房子的最后：一间小小的工作间。工作间里摆着一张工作台，聚光灯底下放着不少精密仪器——曾几何时，我还有顾客的时候，就在这里工作。
五天前的停油经过我的处理解决得很好。这恐怕也是我这个可悲的机械师执照的唯一用途了。而另一方面，从那以后，我为了避免优让我联想到那个幽灵，都尽量同她减少来往，只有必要才从自己房间出来。
然而今天不行——因为优坐在我的工作台前，摆弄着一团铁丝。
“我想还原那个东西。就是书本上的那个。”
“滑翔翼蓝图？”
“嗯。”
“那这点材料可不够。”
“我只是想做一个等比例缩小的模型。”她边说边专心致志忙活。我本想刁难她几句，但最后话还是卡在喉头。
她认真的时候就不那么话多，我也可以静下心来关注她的相貌。
她的长相并不特殊，留着跟大众相似的齐肩黑色长发，脸颊两边略微显出棱角。但更令人在意的是那双忧郁的眼睛，就是时时刻刻恐惧着什么。她的身材也不好，身高更是像基因强行让营养不良的骨架拔高一截——又瘦又长。
单看这幅躯体，很难相信她是个背负百斤油罐走长途的私油贩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运私油的？”我忍不住问。
她头也不抬地回答：“十二岁。”
“十二？”
“嗯。”
“这个行业景气怎么样？”
“看你自己的生活需求。如果物欲不高，五年能攒下来十几万。”
“十几万？你真会开玩笑。”
“……我是说，你没有负债的情况下。但是大部分私油贩子家境都不怎么好，赚来的钱七八成都补贴家用或者还债了。否则大家也不会走这条路了。”
我陌生地看了一下她。她一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店主，这热烙铁怎么用？”
我低头看去，惊讶地发现那几根铁丝已经被她弯折呈一个滑翔翼的形状。
四
寒冷将双眸解构。明明是夏天，却在刮冷风。我披着自己房间的被子走出来，优在后面跟着。
“老城区的天气一直这样？现在分明是夏天。”她随口问。
“很久以前不是，新城区建成之后把暖流挡住了。”
“那还真不负责任。”
“如果你住在新城区，就不会这么觉得了。”我一边说一边看着道路尽头。
“你在盼着乔来接我走？”优很聪明。
“是的。”
“你就这么讨厌我？”
“是的。”
凝霜浇洒在路面之上，让我想起这里曾经还繁华的模样。曾几何时，夜晚的来这里逛街人潮可以使得月光黯然，白天奔走的人群可以使恒星失色。到时如今，只剩下冷风。
“你为什么不搬去新城区？”她突然问道。
“你话太多了。”
她露出不满的表情。
我这时候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衣：“你的外套呢？”
“在房间里。但是顶不了多厚。”
“……你还有没有别的衣服？”
“有。在我在锈名的房子里。”
“你回去拿一趟如何。”
“不大行。现在锈名应该在全城搜捕我。”
“有意思。你的罪名是什么？”
“情节极其严重的走私。”
我有些担忧地望着她：“我没什么衣服给你穿。”
“……我们其实可以去锈名废弃的朗伯斯区。那里没有人住，更别说警察了。而且朗伯斯区离我们很近，用脚就能走过去。我知道那里有一家服装店，我们可以买两件。”
“要走多久？”
“我知道一条捷径，步子快的话半天左右？”
半天——我很讨厌连着这么长时间赶路，但是这情况确实有点特殊。
“去吧。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明天怎么样？”
“嗯。我没关系。”
五
我们已经到锈名了。锈名的朗伯斯区。然而这里离锈名真正有人的地方——比如河岸街、温斯特敏区——还是很远。听说很久之前朗伯斯区发生过一次重大事故，导致整个区都被废弃了。现在除了流浪汉基本上没人住在这里。这也印证了我们一路上走过来看到的风景：荒无人烟。
“还有多远？”我问优。
“快了，剩下一公里就能到泽塔街。”
“朗伯斯区不是废弃了吗？怎么还会有服装店？”
“我认识一个……算是熟人吧。他还在朗伯斯区开店。”优边走边说。
“真的有生意么？”
“没有，但是他也没办法丢下店就这么走了。”
“……朗伯斯区的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你知道一百一十五号国道么？那是一条联通锈名的和老城区的快速通道，几天年忽然坍塌了。坍塌的一百一十五号国道残骸坠落在朗伯斯区，直接造成了爆炸与火灾。火势蔓延的很快，最后整个朗伯斯区都废弃了。”
“你是锈名人。你有没有看见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坍塌的过程？”
她沉默了一下：“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坍塌的时候，我就在朗伯斯区。”
“你还活着？真是命大。”
她突然停下脚步，我也有点猝不及防地跟着停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到了这条街的深处，一栋废弃的房屋前。
“这就是你说的服装店？”
“是。”她点头。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门。
这是一家简陋的小布料店，优率先走进了深处。我随手捡起一块脚边的粗布，看了看背后的成分表。我把这匹布料搭在手臂上：“多少钱？”
进来的时候没看见老板，所以直接用喊的了。
“一百，两件一起买有折扣，一百八十。”
从木屏风后面传来一道声音，听上去很像劣质磁带机。我一耳朵听出来那是台机器人。这令我相当惊讶，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同类。但是我同样听出来这家伙不是什么仿生机器人，而是一台仅具备简单智慧的家用机器人。
“什么成分？”我追问。
“百分之七十棉，余下百分之三十化纤。”
可惜我目前一个月的补助金也只有单件的四分之一，还不包含油费水费。
“以后有机会再来。”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把手里的商品放回地上。
“我挑好衣服了。”优不知何时站在了我后面，肩上搭着一件棉绒衣。
“很好。就这一件？”
“就这一件。三百五十元。”
我想了一阵，算是默许了这个数字。接着她叫我从她的口袋里掏出腰包代为付钱。我取出三百五十元走到柜台前，本来准备把钱放在桌案上，却忽然愣住。
因为那个家用机器人。或者说报废的差不多的机器人。
一根钢管贯穿了它的身躯，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让人难以相信它竟然还在运行。它受过很严重的损坏，但是有人将其修好了。
它瞥了我一下。它的半边脸好像有缝补的痕迹。手法算是细致了，但我认为还能处理的更好。五官除了左眼什么也没有，也许有才奇怪吧，可是这令我相当不自在。我从没见过如此伤痕累累的同类。
我看不见它的表情。在想什么？——找不到，只有这糟糕面庞下发出的僵硬接客。
“一共三百五十元。”它说，然后催促我付钱。
我迟疑了一阵，还是问：“请问那根钢管是？”
“啊。”对面略显惊讶地把脑袋转过去，“您注意到了。朗伯斯区受灾的时候，我被坠落的钢管刺穿了身体。虽然现在是修好了……但是如您所见，我现在被固定在这里，一步不能离开柜台。”
“……抱歉。”这句话，我是站在一个机器人的角度说的。
“我不在乎的。”在这段时间里，它已经把东西打包好，接着第二次催促，“请付钱。”
我默默点头，掏出已经准备好的两叠钞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