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
(优)
锈名。
红色的瓦片和积满沙子的天窗、摆在巷道桌角的绘本、枯草、连绵不断好几栋的十多米高的小平房。最出名的便是那些烟囱:民用的插在房檐上转头做的、工业的上百米高的、还有炼钢厂带帽檐的铁质小烟囱。锈名一共六个区域:朗伯斯区,河岸街,南华克区,白教堂区,温斯特敏区以及锈名市。这五个区域的烟囱各有特色。我就拿我的故乡说话吧:若你经过白教堂区,那么只会看到两种景象:一点烟囱也没有,由碎石瓦砾铺作房顶的木架子小平房;或者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迫使烟囱们由奇形怪状的姿态挤出来的黑压压的居民楼。
锈名的政治,是风水轮流转的。一会工人党,一会工业激进党,有时候甚至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哪个不知名的小政党。因为这里不属于政府,所以联合议会也管不到这里来。
锈名兴建于76.012年。它差不多同老城区一起动工,但是完工的稍晚一些,位置大约在新城区和老城区之间的夹缝,配备了三架石油钻井机。
而在锈名的白教堂区,曾经住着这样四个人:
我、让乔、木实还有三上。
“青梅竹马”这个词过于天真了,不是适合我们。
只是后来不怎么聊天了,仅此而已。
我们的确是奇怪的组合。
私油贩子、偶尔跑到船坞的小偷、住在废弃火车头的怪人、以及新城区的警察。
让乔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大的,接着是木实、三上,最小的是我。我和让乔之间有十多岁的年龄差,虽说还算是朋友,但绝对不是同龄人了。
木实和让乔经常吵架,不管什么都能吵起来。后来木实搬到了回收场、让乔因为工作原因调职去新城区,这种情况才好一点。
但让乔其实很可靠,至少在曾经是这样。
大概五六年前,在我们四个还会一起生活时候,凡事都听读过最多书也是经验最丰富的让乔的。那时候他在我们中间的名望算是到了峰极,无论是休息日的规划还是钱财的分配。我们的生活井井有条,虽然也不富裕,但是至少坐得起蒸汽车、偶尔还会随火车一起去观光。如果不是后面出了一大堆这这那那的破事,我想我们可能真的会一直这样下去。
无法判断真有“如果”的话会是怎么样。但我觉得至少会比现在好。
过去二
(优)
锈名和名字一样,真的全都是铁锈。
我走在街上。石砖铺就的昏黄色不会有冗杂的条纹,放在角落的啤酒瓶和未晒干的上衣。横竖飞起的栓绳潜泳在天空的水光底下。
将象征着“私油贩子”身份的臂章袒露给行进的陌客。
一百米之后左拐,后花园,挂着铁防盗窗的阳台,空旷的高地,让乔。
让乔挑了那个最好看的椅子坐着。公园里就我们两个,他还穿着工作留下的肥大衬衫。他像在发愁,我就在他身边停住脚步,直到那颗藏在帽檐底下的小眼睛发现我。
“你来啦?”他替我整理衣领,“木实和三上那边怎么样?完事了没?”
“三上我不清楚,木实……你也知道她的情况。她是不会老实听你的安排的。”
“是啊,‘木实’。”他听到这个这个消息,冷笑起来,“我们里头最有才华的孩子。自以为会算数就了不起,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你到现在还在生她的气?”
他的语气让我感到伤心。
“我已经很大度了。”
“你们是不是昨天又吵架了?”
他停了一下,随后示意我在长椅上歇息一会。
“我真的很大度了,优。”让乔解释道,“你也不想想她一天都在干什么?这不行那不行,自己又没有本事拿出个点子来。最后忙里忙外的还是我。”
说话间,他把自己的帽子扣到我头上。我相信这是出于好意。
“但是她说的都是对的”——我本想这么说,却不想得罪让乔。
何况木实也确实有点问题。
“今天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工作?”他接着问。
“踩点。有一条走私路线会经过老城区。”
我如实回答。
“老城区。”他若有所思,“的确是个不错的路线。现在大家都忙着搬家呢,多一两个穿着奇怪的私油贩子不会有人注意。”
接着追问:“危险不?”
“你说什么?”
“当然是分给你的工作。”
“我想应该不危险,反正我没见着警察。”
他看上去很自豪。
“那当然了!就算见着警察,他们也不会开枪的。——你过十二岁生日没?没吧?”
“好像没。”其实我自己也记不太清。
“那正好这两天开始准备。”让乔点头说,“钱箱里面这个月的余额还剩不少。”
我其实不喜欢让乔为了我乱花钱:“你准备买什么?”
“还没想好,你说一个。”
“我怎么知道。”
“那就等他们回来之后一起讨论。”
云是缠绕起来的茧。三上先于木实回来了,开始和让乔聊这个月的钱财分配。让乔提及给我过生日的事情,我明显感觉到三上因此不太高兴,但两个人还是讨论起来。
三上回来的时候带了酒,所以整个空地上头全是酒味。虽然刻意避开了我,我还是听得见他们在谈论什么。
让乔对三上喝酒的管制并不是很严格。过了十六岁生日之后,就随便三上喝什么了。当然三上也没给让乔丢脸,只是贪图酒类的果味偶尔喝喝,从来没有嗜过。不过让乔也规定“木实和优不能喝酒”,因为他认为这与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子身份不符的。虽然我和木实本身也不喜欢那玩意。
三上十六,木实十九,让乔二十七,我马上十二。
唯一的长椅被我坐着,所以他们就盘腿倚在半人高的砖墙上。
“乔。”三上偷偷朝我这边瞄了一眼,“你问过优的意见没?她一定不会喜欢你乱花钱的。”
“她会喜欢的,只是嘴上说着不喜欢而已。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
我觉得他们两个,无论哪一位都相当蠢。说这种话应该用我听不见的声音才好。
“钱箱还剩多少钱?”
“这个月一共攒了七千多吧。”
“马上就要到分钱的时候了。一人两千,你看看还剩出来多少给优买礼物?连基数都不够!”
“不是还有木实吗?”他向着远方伸出脑袋,“她马上就要到‘收成’回来了。等她过来了在划定再不迟。”
“你觉得木实愿意这样?”
“她不愿意也得照做。”让乔哼了一句,“这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优。”
三上又朝着我这边偷瞄了两眼。
他应该不是讨厌我,但一直这样下去还是闹得我不自在,找了个较远的地方扒住栏杆。可惜他们的说话声还是传过来了。
“你安排木实去干什么了?”
“卖变速箱。那玩意现在不是很出名吗?正好她脑子还好使,多做做脑力活。”
“你准备给优买什么?说好了没?”
“没。不过我觉得只要在五百块以下都可以考虑考虑。”
三上不喜欢这个数字:“太贵了。”
“不算贵。”让乔一本正经的答道,“当年你是我们中间最小的人的时候,也没少花钱。”
“当年是当年,乔。现在币价涨的厉害,因为新城区快完工了。”
台地底下行过蚂蚁似的人群。在最中间我看见了木实,用极其拖沓的脚步不情愿地赶过来。我想提醒他们两个,可惜他们还在聊天,直到木实顺着楼梯走上来。
“优。”她先和我打了招呼,走过来替我摘下那顶帽子,“这是谁给你的?”
“乔。”
“这样啊。你不嫌热吗?”
“还好。”我回答说。
木实没多说什么,接着注意到蹲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耐心等他们聊完天。
趁着这段时间,她问我:“你快过生日了?我记得就在这个月。”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记得这么清楚,搞得我很难办。
“快了,但其实不过也可以。”
“怎么可能,过场还是要走一个的。”木实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来本月份的公款,放到高地正中空出来的钱箱里头,“但是相较于前两年要省着了。”
我其实已经不想过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节日了。
一月一次,大家聚在这里,然后寥寥无几的话语——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每次月末有空的时候,不一定是周六或周日,也可能是工作日之间的任何一天,用上缴资金的名义聚集在这里。这个时间通常照着让乔的意思安排,因为他在我们之中最有话语权。
除此之外的日子,虽然还是住在一起,但由于工作时间的差异或者其他原因,我们是没多少机会聊天的。
让乔终于发表完他的长篇大论,有空顾及我们俩了。
“商卖如何?”他问木实。
最近赶上家用机器人大热,因此家用机器人的重要材料——变速箱的价格就水涨船高。让乔提前预见了这次商机,囤积了很多变速箱,现在木实负责售卖它们。
“还好,收入小五千。”
“具体的数字是?”
“四千七百九,没有零头。如果只算净利润,大约在一千五百上下。”
“那我们快要有九千了。”
木实说话的时候一直将我贴在身上,或者说将我揽在怀里更合适一些,刻意跟剩下两人拉开距离。让乔也不在意。
她很会挑衣服,明明是很多层不怎么高档的款式,放在她身上就是又乱又好看。
木实喜欢暗色系的花花绿绿的格子。
我看的出来各位都不是很想聊财产的事,仅仅谈论几句就又绕到我的生日上头了,就好像他们聚在这里就是为此一样。
有了木实之后,让乔和三上终于变得聪明起来,不让我参与接下来的话题。甚至要求我离开高地去散步。
过去三
又是一周,我们准备聚在那块高地。
在来的路上,我碰见了木实。正好当下还有空闲,就和她聊了起来。
锈名最暗的小巷同时也是最漂亮的小巷。因为恰好有铁架回廊封顶,就连同阳台的陶瓷盆一起沦入黑影里。
用她本人的说法,“这周的生意不太好”,变速箱就没买出多少。需要从商摊背回家的分量比以往多出好几倍,我的力气比木实大的多,自然帮忙背了一半。
我其实还想拿更多的,可是木实不让。
“谢谢。”她和我肩并肩,最多半米的距离,“不过这就够了。”
半路上被道谢好几次。
我一直认为卖变速箱不是个好法子,让乔最近也开始认同这个观点,着手为木实寻找新的工作。三上说这就跟赌博一样,说不定哪天人们发现更好的东西替代家用机器人,就全完了。
我相信他说的话,他对此类东西的预测一直很准。
走到半路,木实开始关心起我的工作。她要求我把货物分她一点,还是被拒绝了。这点重量相较于一整罐石油还是不算什么。
“让乔叫你去干的什么?”她担忧地问。
“算是私油贩子,但是没让我正式入伙。过几年入伙以后赚的就更多了。”
“犯法的?”
“肯定。”
木实生气了,开始碎碎念让乔的名字,斥责他对我的态度。我和三上都习惯叫称呼让乔“乔”,唯独木实不一样。这是她划清界限的方式之一。
“你一天到晚背这么多东西不累?”
“不累。”
“我就说他根本不关心你的身体!”她牵着我的手更加用力了,“让你去干这种活,你才多大?我都背不动一整罐石油。”
“乔是喜欢我的。”我想替他说两句公道话。
“你真蠢。”
木实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你生日想好要什么了没?”她又问。
“没。油表如何?”
背后的那款早就该换了。每次早上指针都要跑偏,害得我得花一两分钟调回来。我觉得一个新油表换取每天早上空出的一两分钟绝对划算。
木实毫不犹豫地拒绝:“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我把理由解释给她听,换来不屑的哼声:“这种东西没必要,空下来那一两分钟看看风景都不错。买个更好的如何?你喜欢看书吗?”
“不喜欢,如果是有图片的可以考虑考虑。”
“那怎么行。”她瞪我一眼,“你以为读书没用?让乔就是仗着自己看完的那些经商书籍在我们中间指手画脚。”
“但他说的很有道理。”
“有道理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