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之间 二
(三上)
一
锈名肉市建设在巨大的天棚下边,位于锈名市。在锈名肉市不远的地方,就是锈名肉市火车站。锈名肉市占地很大,每个摊位用交叉的木栅栏隔开。肉市一共有三个天棚,天棚四周有深深的下水道。
“木实。”优有些没精打采地说,“你说的‘抽签买鸡’的地方在哪?”
“不远了。”木实指着前方的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台子说,“你瞧,就是那。”
我转头向台子看去。台子后面贴着一块巨大的红胶布,正中央的讲台上放着一块方桌,桌子上有一个盲盒,多半是用来抽签的了。台子对面摆着密密麻麻的小板凳,坐着许多人。不少是前来碰碰运气的中产者,当然也不乏我们这样的穷人。
显然,抽签买鸡对于这次的活动来说,只是个添头。这里似乎被布置成了一个马戏团的巡演地点,然而并非收费的,主持人在上面已经开始念词了。木实有些欣喜:“这可是没想到的。”然后拉着优穿过人群,走到那群板凳中间,开始看马戏。我回头看了看让乔——自从踏进锈名肉市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点也不享受——然后问:“我们要跟过去么?”
“跟过去吧,去吧。”让乔摆了摆手,“除非你愿意跟我闲逛一会的话。”
我最终还是决定同让乔闲逛一会。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让乔今天穿着一条老旧的皮鞋,鞋尖被反复擦得锃亮。他对这种“上等人”才来的地方似乎特别局促,总是担心自己哪里不整洁了,以至于到现在都反复低下头摩挲自己的皮鞋。
“三上,瞧见哪里有个擦鞋的小工了没?我们去擦个鞋吧。”让乔突然说。
他拉着我去了皮鞋匠处。擦鞋的是个穿工装裤的小孩。
“先生,五元一双鞋,鞋油另算,三元。”
“八元就八元。”让乔坐了下来,焦躁地看着重影的太阳,然后把脚后跟搭到矮凳上。
小工开始擦鞋。擦到一半,他问我要不要也擦鞋。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的胶皮凉鞋,说了声不用。
“来擦鞋的人多么?”让乔低头问了他一眼。
“不多,先生。”小工说,“有钱人嫌咱这擦得不干净,不那么有钱的不穿皮鞋。”
“我以前也当过擦鞋工。”让乔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但是跟我合伙的那个小子,为了有更多的顾客,每天在酒馆门口倒粪水,所以后来我跟他闹掰了。”
“天理难容,先生。”小工附和道,接着哎呀了一声,“先生,您的皮鞋开胶了。要我给你修修么?”
让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多少钱?”
“五十元,先生。如果情况不妙,我得给您换个鞋底,那可就更贵了。”
让乔的脸一下变得铁青,显然在犹豫要不要为了“体面人”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在这时候招了招手:“乔,没关系的,让他擦干净了就好。”
让乔看着还在犹豫,我就付了钱,径自带他走了。往回走的时候,让乔极别扭地扭动着自己的皮鞋。我说道:“乔,我看见了。你的鞋原本不是坏的,是那个小工给割开的。他手里藏了一个刀片。”
让乔猛然吸了一口气:“该死。我该猜到的。”
“我们要告诉警察么?”
“不用了,孩子。”让乔把脚抬起来检查了一下开胶处,“随他去吧。他胆子也真大。”
这时候,马戏已经快结束了,我就和让乔匆匆赶回去。
“你们回来啦?”木实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把下巴朝优靠了靠,“优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也有可能是昨天送油累坏了。”
“木实。”优被从沉睡中吵醒,有些迷糊地嚷嚷,“别拿下巴顶我,我困。”
我们看完了最后一个吞火人的表演,说实话,也不是那么稀奇。紧接着,是抽签的时间了。主持人先是宣布本场活动由某某慈善的绅士赞助。我却觉得此人要真慈善,也不会只捐一只鸡,然后宣布一个消息:介于参加的人数过多,一只鸡将分成两只来卖,也就是大家有了更多的机会抽中。说到这里,所有人欢呼了起来;然而接下来他却宣布,考虑到成本高昂,每半只鸡将不会降价,还是按三百元卖,也就是说从三折变成了六七折。台下又开始一片嘘了。
木实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拉了拉优的手,转头示意我们离开。让乔却在这时候按住她的肩膀:“木实,抽签了么?”
“抽了。”木实说,“你们不在的时候就抽了。不过现在涨价了,不买也罢。”
“别这么说。抽都抽了,当看个乐子也不错。”
经过了一段冗长的叙述,到了揭晓中奖者的时间。台下的人掀起了一阵涟漪,一片牵着一片似的。主持人把手伸进盲盒里,四下摸摸,抽出来两张纸条。他盯着纸条看了一会,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最终宣布得奖的是242和224号。
我前面的木实的脸霎那间充了血,抓着纸条的那只手出了不少汗。优在一旁惊奇地问:“中了?”
“中了是中了。天,竟然中了……”木实结巴地说。
主持人开始让中奖的人上台拿鸡了。可惜叫了很多声,都没有人上来领——一个没有。又催促了很多下,我突然听见后面的让乔推了一把木实,声音难得透出点慌张:“去吧。别管什么钱不钱的了。别叫人看扁了。”
“可是,让乔——”木实还没说完,就被拎了起来,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与此同时,我看见另一群人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与我们这边交织。然而那目光立即贯穿了我的理智,我的上下嘴唇开始无规律地打架。
那是南希他们。
南希因坐着轮椅,反而不及格尔高,但格尔一眼看见了我。他惊讶了一阵,手抬起来,准备打招呼的样子。我抓着凳子腿,手心出了好多汗。
别喊,格尔,别喊。
不能叫让乔他们知道。
我们不认识。
二
(南希)
“去呀,去呀,格尔。”我有些急切地催促着这孩子。不但格尔是这样,就连旁边的南丁也一动不动,僵着身子。
“别了,南希。”格尔转头说,“死贵的。你要说三百元买一只鸡还好,半只鸡,我们肚子都填不饱!”
“这有什么的呀!吃肉又不是图填饱肚子。”我接着说,“况且,咱们中了。中了耶!”
我转向左边的南丁,渴望得到她的支持。可这孩子也跟我说:“咱们走吧,南希。”
“你们不去,我去。”我有些气愤地捏住轮椅的辐条,转动起来。前面堵满了板凳,因此我每前进一米,都要跟前面的人说声让让。
“别去了!”格尔突然大叫一声,红着脸拉住我的轮椅。我转头看他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来点此前一直竭力隐藏的东西,立马感觉到一阵胸闷似的难过。
是呀,我是个坐轮椅的。上台得叫人笑话。他不是嫌贵,是嫌我上去丢人。
“那你去吧,格尔。还有南丁,你也上去。”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缩着身子说。
“那你呢?”格尔有些迟疑地问。
“我就不去了,你们把肉带回家就好。”
南丁和格尔彼此看看,南丁似乎意识到什么:“南希,我们的意思不是——”格尔却已经站起来了,拉着南丁准备往前走:“别耽误时间,南丁。再不上去就要卖给别人了。你瞧,已经有人站起来了。”
格尔指着那个方向,却突然定住了。大张着嘴,手下意识的向上抬了抬。
“怎么了?”我看出不对劲。
“南希!——那不是三上么?对呀,真是三上!他旁边还跟着三个人!”他把手抬起来,然后刚要叫喊,“三”字刚出来,我就慌忙地截住了他:“不要叫,格尔。”
“为什么?”他不解地望回来。
“那是——他的家人,格尔!他的家人!我们说好不要打扰他的生活!”我想了半天,终于把口齿理清了,“他有自己的生活!”
格尔的脸绷紧起来,又偷偷瞟了一下三上,然后有些失落地重复:“对,你说得对,南希。他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他重新昂首挺胸,带着南丁走上木台子上。接着转头笑看了一眼我:“没关系的,南希。我们会把肉拿回家的。”
过去之间 三
(三上)
那天,我察觉出来是南希阻止了格尔喊出我的名字,所以心里是很感激的。
在橘黄色的小屋里,南希和格尔正在做游戏。这个坐着轮椅的姑娘在轮椅后边挂了一条手帕,用红绳子系好,然后和南丁聊天。格尔则围着她们两个打转,时而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却多少次迂回试探朝着南希的位置前进,只是大部分时间都被南希用眼神制止了。终于有一次,格尔偷偷逼近了南希,仅一晃眼的工夫就拿走了手帕。然而他的手腕还没收回来,就被南希抓住了。
“哈!”南希笑说,“六十分!及格!”
“六十分”是格尔的分数。一场游戏结束,总会有评分的环节。然而这种训练小偷小摸的游戏,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拿到满分。
“这不公平,南希。”格尔说,“你都干这行多少年了?谁也别想从你身上拿到一个子。”
“我都多少年不亲自动手了。早就生疏了。”南希转头看向我,“三上怎么样?你也要试试么?”
我思考了一阵,轻轻挽起自己的袖子假装在角落看书。南希很配合地低头接着和南丁聊天。一开始我尽量不发出声地挪椅子,后来去厨房给蜡烛换托盘。就在换托盘的空挡,我伸手扯了一下南希背后的手帕。南希敏锐地回头看过来,但手帕还在那里。她方转过头去,我又第二次伸手,但这次是真的拿走了手帕。
南希似乎没有察觉的样子,直到我把战利品在她眼前晃了晃。
“哎呀,一百分!你是个天才,三上!”
她惊呼一声,紧接着格尔就嘲讽道:“哎呀呀,好一个天才!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放水了,南希!”
“我有么?”那姑娘吭哧吭哧地把轮椅转过来,“我是真的没看见呀。南丁,你们看看,人家声东击西玩的多好!”
“你自己心里扪清!”格尔转过身,南希便哄他,接着陪他玩偷手帕的游戏。只是这回手帕放在了南希的背后,紧紧贴着轮椅背,想偷就难如登天了,格尔偷了好几次都被避开了。最后也乏味了,转过来拍了拍我的背:“南希,我们出去吧。三上,你跟着?”
我心想自己也无拒绝的理由——今天虽然是星期三,但是是不“上工”的,就跟着他们出去了。
温斯特敏区的街道,马氏格宾铁散发出灿烂的光辉,融化了房屋精致的倒影。在半空中悬浮的飞艇如巨鲸吞吐着白雾,星斗划破了碎玉一样的云。
谁能想到就在这条街不远两百米的地方,有一伙盗贼蜗居在阴暗的房间内呢?
“唔。再往前走,就是古董街了吧?我不喜欢那里,如果往右拐的话,有一小排商铺,里头有卖烧肉的。”格尔说。
我本想说“就算去了也买不起”,南希却欣然同意了。南丁就推着她往右走。
总是南丁推着南希的。
往右走,已经临近了锈名边界。此时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一条浮空船悬浮在半空,用黄铜和蓝漆画了“联合印蒂雅有限公司”的字样。通向浮空船码头的街道就是格尔所说的商街,而码头则是通往浮空岛的。浮空岛建成大约有三四十年了,我只是远远地瞥过一眼,浮空岛下方有一个大的惊人的柴油发动机在运作。
“你们想要吗?”南希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便遣两个孩子去了一家卖烧肉的商铺。格尔刚要走,南希突然扔给他一个铜板:“拿着。”
我不明白这铜板的意义,这点钱也买不到什么:“给他钱做什么?”
“你想知道吗,三上?”南希睁大眼睛看着我,“那你跟过去看看呀。没关系,把我丢在这里就好,我能照顾自己。”
我最终还是决定把南希推过去。我推她的时候,她低下头,声音微微地说了一句:“谢谢。”
轮椅吱呀吱呀地摇,摇到了烧肉铺子前。我此时正巧看着格尔递给了老板一枚铜板:“一元钱。我能买在你这闻一会烧肉味道的权利么?”
店老板看了格尔和南丁两眼,认为南丁也要另交一元钱,格尔便插着兜说:“拜托,老板。这姑娘还是个小孩子哩!她比我小三岁,闻不走你多少气味的。通融一下吧。”
最终他们商定以一元五的价格买下烧肉的味道,格尔又跑来朝南希要了五角钱。
“他们瞧不起我们的,三上。”南希两只手搭在腿上,静静地说,“对我们来说,闻气味是要付钱的。当然啦,你就不一样,你瞧,你穿的多板正——”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和南希他们的服饰。我穿的是一件旧衬衫,至少还看得过去;南希他们穿的基本上都是洗的发白的、连条纹都没有的工装服了。
过去之间 四
(三上)
那是一段分裂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双面人,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里。一面是木实和让乔,还有那个总是不怎么说话的、阴阴沉沉的优,另一面是南希、南丁和格尔。
我害怕南希的那双眼睛。她总是直勾勾又悲哀地盯着我,就像在问:“你是我们的人么”。每次她一啜嚅着低头看自己坏掉的两条腿,我总感觉如释重负。但她一看腿,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画卷了:就好像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坐在凛冽的风中,惶恐又自卑地将自己的身体近乎对半弯折起来,藏起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胸脯自己的手臂,只留下一道寒冷的脊梁承受人世间。她是那样忧郁,让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感觉自己亏欠了什么,而南丁和格尔似乎是唯二免疫这影响的人。
我同样害怕让乔那双手掌。让乔年轻的很,才二十七,所以手掌绝算不上宽厚。但每次他的手搭到我的肩膀,然后用自豪的声音夸赞我的“踏实”、“本分”的时候,我的额头就冷汗直冒。每当那时候,我捏着胸兜里还没处理完的赃物,狠命地将其往心口上硌,仿佛这样能缓解我的恐惧与惊慌一样。
我就这样和南希又干了一个多月。在那期间,我渐渐学会了亲自动手,而不是老给格尔和南丁盯梢。但格尔还是坚持让我盯梢,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干熟悉的活最可靠”。南希总是在忙完一天之后为我们几个煮饭,一开始木实回家前还为我留一点剩菜,后来我谎称会在食堂吃完,她便不给我留了。
南希做饭是很清淡的,一点盐都不放。然而减钠治愈不了这种生活的分裂。我犯案的时候提心吊胆,甚至有一回没看清迎面走来的警察,格尔差点被抓到。我在家中看到木实的时候,总觉得她就是南希,一个两条腿完好的南希。所以木实一和我说话,我就以为南希又要用悲伤的语气说些什么了。
两个家庭。交织在一起,盘踞在我的恐慌中。我不知多少次被吓得应激,有点风吹草动就原地跳起来。这是两个水火不容的家庭,却寄生在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