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盗

作者:富士宫木实 更新时间:2025/3/6 13:38:31 字数:4218

过去之间 五

(三上)

月亮闭上了它的眼睛,黑夜依旧全知地洞察这个世界。失去灵魂的云层翻涌着尖叫,雷电却不愿施舍一点光亮。迷失方向的风不分东西南北地横冲直闯,乌鸦一头撞死在密闭的小巷。这座城市如同插满烟囱的漆黑巨人,千家万户金色的窗户是他身上千百条伤口流下来的脓与血液。他跪在地上轰鸣哽咽,失智如同暴雨般疯狂亲吻我的额头。而在血红色的窗棂前,勾勒出三道人影:我、南丁和格尔。

我浑身大汗,嘴唇蠕动着不断念叨着自己也听不懂的祷告。

夜盗开始了。

“别怕,三上,别怕。”南丁有些担忧地望着我,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脊背,“我们只是拿一点钱。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他们不会发现的,他们很快会认为只是管家点账的时候搞错了。——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但是这一个月我们偷到的东西太少了,甚至只有一条手帕!南希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没得弄点钱回来。”

南希市不知道我们的行动的。她此时多半正看着爆出火花的木炭呢。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这是我第一次入室盗窃。

“他没有那个决心,南丁。”格尔一边说一边点燃一支火柴,照亮窗户里面的光景。这是位于顶楼的一扇窗户,爬进去之后脚下就是房梁,房梁之下几米是楼梯,“他终究不是我们的人。他不会想着为南希好。我们不一样,我们为了南希,什么都做得出来。”

“别这么说。三上还是在乎南希的。”南丁想让我开口辩解一下。

我却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恐惧占领了我的大脑,在其中开启了饕餮盛宴。

“醒醒,醒醒!”格尔毫不客气地打了我一巴掌,“听着,我跟南丁下去。这窗户实在是太小了,你进不去的。但是你要看好了,这家院子有人巡逻。看见西边那点火光了没有——对,就是那。你要时刻注意它有没有到你脚下。千万不要把瓦片踩掉了,掉在地上一定会叫人警觉的——但愿瓦片能掉在巡逻的人头上,砸晕他!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可是你最好还是竖起耳朵,如果有事,还是像以前一样,乌鸦叫。我和南丁很快就回来,到时候你放下绳子,我们撤。”

他问我听懂了没有,我赶忙点了点头。他和南丁便顺着窗户翻了进去,南丁临走前担忧地望了我一眼。他们脚步轻巧地落到房梁上,然后放下一条绳子,爬下楼梯。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转的漆黑中。我死死盯着他们最后消失的地方,来回摩擦肩膀以取暖。过了一阵,我突然想起格尔的嘱咐,手忙脚乱地转过头注意楼下的那片火光。

火光荡来荡去,但是没有经过楼下。我就这样一直注意着,过了很久。远处人工河边上的那块巨大钟楼突然响了一下,吓得我一个机灵。地表正在扭转,所有的哥特式尖顶仿佛都指向了我。我闭上眼睛,呼吸粗重,滚落下来的汗水渗进眼皮,刺痛我的眼睛。忽然间,幻觉一般,世界天旋地转地又重新铺展开了,千家万户亮起了灯光,天空也变成惨白色,我——一个小偷,一个贼,就这样毫无隐私地暴露在光天化日。我痉挛了一下,压低声音惊叫起来,脚向外狠狠一蹬,这白昼的假象瞬间被打破。我方醒悟过来都是幻觉。钟楼还没响,天上也重新有了点星月的亮光,微寒的露水浸湿着地表。

似乎又过了很久了。

然而还不等我放松下来,脚下十米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我又一激灵,看了看脚底下缺了一块的瓦片——我将一块瓦踹下去了。

我马上浑身颤抖地观察最近的火光。我祈祷他们没有听见,似乎事实也是这样的。目所能及,没有一个巡逻的。我稍微放松了一些,重新闭上眼,静静数着时间的流逝。

天上突然掉下来一阵暴雨,掩盖了所有的踪迹。雨水在下水道来回突进,最后漫了出来。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压得低低的呼喊:“三上!南丁!格尔!”

我睁猛地大眼睛,想看看是谁。然而雨色的笼罩下,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断断续续的。喊一阵停一阵,中间夹杂着哭腔。我渐渐听清楚那很像南希的声音,于是沿着房顶爬行起来。终于,我在对面的尽头看见了一个摇着轮椅的姑娘。

她拼命地在雨中摇着轮椅,脸浑浊不清,分不清是于是还是泪水。她的呼声那样迫切,但是又畏惧被人听见而尽量压低了声音。她被雨水淋得津湿,在时不时袭来的风中有点哆嗦的意味。我马上张口回应道:“南希!”

她抬起头,瞪大眼睛想看见我,但是落雨马上盈满了眼眶。她只好胡乱地回道:“三上?剩下两个呢?”

“他们在屋里。”

“偷东西?”

“嗯。”

她哎呀了一声,哭着回道:“叫他们赶紧出来呀!这家不好偷,全都巡逻的!”

“没机会了!他们已经进去了!我进不去,窗户太小!”

南希懊恼地狠命捶打轮椅的把手。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两道小小的声音:“三上?三上呢?”我赶忙回:“我在这!往左边过来一点,南希也来了!”

“南希?”格尔和南丁沿着屋檐小心翼翼地爬过来,有些慌,“她过来干什么?”

“她说这屋子不好偷,巡逻的人多。”

“哪有。”格尔心虚地说,然后看了一眼楼下,“唉,南希还在那里淋雨呢!我们赶快下去,推她回去。”

我从腰间解开麻绳,一头系在烟囱上,一头扔下去。然后我看了看巡逻的火光——依然没有,我催促说:“赶快下去,你们两个。南丁和格尔先,我最后。这绳子是活结,承不住我的。到时候我落到地面,狠狠一拉,绳子就松动掉下来了。到时候咱们一点踪迹都没有。”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然后一次顺着绳子滑下去了。南希看到,摇着轮椅过来,然后抱住南丁,一只手拉住格尔。她似乎又哭又埋怨些什么,我也顺着绳子爬下去。等我落到地面,把绳子收回来,我听见格尔说:

“没事的,南希。下雨了,雨很大,巡逻的人都回去了。”

我把腰间的绳子系好,刚想说什么,突然听见四周响起了一阵哨声,紧接着又响起一阵。这哨声不断增加,我估计有四五条,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从第一声哨响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紧接着狂乱的脚步声全都朝着我们这边过来了。我冰在原地,格尔一动不动。这时候南希大叫:“跑!你们几个,跑!”

南丁第一个反应过来,推着南希冲在前头。紧接着是格尔。我依然一动不动。我那时候脑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格尔把我摇来摇去,我差点都摔倒了,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眼看着哨声越来越近,格尔喊:“你死了呀,三上!跑呀!”

我做不到。我似乎只有心脏还有血了。

哨声还在逼近。格尔看看我,又看看巡逻的,推车的南丁也停下了,最后格尔咬着牙喊道:“我们走,南丁!”

“不能走!得带着三上!”南希拼命地想站起来。

“不可能的,南希。他已经吓得没魂了。我带不走他,他太重了。”格尔咬着嘴唇推了一把南丁,“跑呀!南丁!你难道想被抓住?”

南丁的眼睛四处乱瞟,终于在格尔又推了他一次之后跑了起来。

南希还在喊我的名字。但是她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根本看不见南希在轮椅上挣扎的不断缩小的样子,我的眼前净是闪电般的空白。

过去之间 五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或者说看得见东西的时候,眼前就排布着铁栏了。

警局左边的角落有一块大笼子,占地大约四五平米,不算大。对面是一块桌子,上面睡着一个人。穿着蓝色的制服,眯着眼似乎在假寐。地面是糙制石砖,笼子内部还铺着两块砖头,大约有几十厘米高,上面坐着一个人——这笼子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被关着,总共有三五个人。有一个人看见我转头了,哈哈笑了起来。我感觉很不舒服,鼻腔里全是水,颅骨里也疼,也灌进了水似的。

“你终于醒过来啦,木头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们还在赌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

“我赢了。我赌他半小时之内能醒过来。”

“放屁,现在绝对过了一个小时了。”

“你没长眼睛么?对面挂着钟呢。”

我问我昏着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他们便说:“没什么。他们给你定了罪,然后想问你有没有监护人——多半是看你还没成年的样子。然后你就像死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他们便拎你去了后院,后院有一大口井。他们把你的脑袋摁在井水里,可是你还是没醒过来。后来他们感觉再摁下去你会被淹死了,就把你扔进这个笼子里了。”

“别吵。”这时候那个蓝制服的警官醒过来了,瞪了我们一下。看见我能动了,他便说:“你活过来了?很好,我们有些话要问你。”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只能靠抓住栏杆让自己不至于瘫在地上。

“据管家的说法,当时除了你还有三个逃走的贼。他们总共损失了九十八元。如果你明事理的话,我想你会把这些人供出来的。”

我稍微放心了一些,南希他们没被抓到就好。

“你可以不说。”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不过我们有的是手段让你说出来。”他指了指窗户外面的那口水井。

“别信他,小兄弟!他是吓唬你的!”我旁边有个人笑了起来,“他们不会对你用刑的。那样是违法的。”

“闭嘴。”警长狠狠地打了一下笼子,然后又看着我,“当然,我们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案。你可以用一笔和解费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过,就算你不想和解,我们也需要你的监护人的名字。”

我的头脑轻飘飘的。

“你不想说?很好。”他点点头,“那么你可以等着在监狱里烂掉。放心,我们才不会让你在警局里呆一辈子。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你们偷的那点钱确实不足以让你们顿蹲一辈子,但是我告诉你,最近进局子的太多了。法院可忙不过来。现在,他们可不管你成没成年或者犯的什么罪啦!只要你是警局送来的,就直接送进巴顿监狱。不对,巴顿现在已经满了,应该送进丹顿监狱。”

我还是说不出话。

“当真不愿意说?”他有些伤感地说,紧接着转到局子后面拿出了一块脚枷,“那没办法了。我得再向你声明一下,你只有把所有的同谋供出来,才有资格蹲号子,不然你的两条腿就要伸进来了。你瞧。”他一边说一边拧紧脚枷,上面的两个洞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别不信我,小朋友。我们只消说你只是长得小一点,实际上是个老家伙,没人会怀疑的。我相信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没猜错吧,你是个孤儿?一般人可不会当贼的。你看,你的眼睛!我就说我猜对了!”

我头一回感到头皮有些麻。我并不真信他的说法,我也觉得那是恐吓。更多的是刚才我都还恍惚着,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灯。外面的阳光射进来,它显得一点颜色都没有。我闭上眼睛,突然汗如雨下,因该是热汗。那一瞬间,我就像害了病一样,一阵风吹过,冻得直哆嗦。我终于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怕得指甲都要扣断了。

天。我的下半辈子完了。

我低下头,不断发抖地说:“乔。”

“乔?”他遗憾地说,“我们可不能从一个字猜出你的同伙。”

“不是…不是。不是同伙,是我的朋友。大我十一岁。他叫让乔。”

“唔。这么说,他是你的监护人咯。”

“算。”我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嗯。”他这时眼睛又充满希望了,好像被审的不是我,是他,“那么我们就祈祷你的这位朋友能凑出和解费了。我们会叫人通知他的。你知道他住在哪么?”

“求你们,不要去他家找他。我还有别的朋友,他们不能知道。去炼钢厂,南华克炼钢厂。他是那里二号车间的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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