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之间 六
一
(让乔)
我此时本应该是在工厂车间的,如果没有那段消息的话。
我此时应该不会抽掉一整盒烟的,如果没有那段消息的话。
我此时绝对不会在警局的,如果没有那段消息的话。
这笼子里不应该是三上的,如果我对他的信任没有付诸东流的话。
“他犯了什么罪?”我弯着腰站在那块桌子前头。
“入室盗窃。”警官简短地回答。
“我不相信。”我坚定地说,“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他一定是被抓错了。”
“信不信由你,老弟。不过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他被逮到的时候,腰上还挂着行窃用的绳子!不但如此,这小子极其恶劣,还不想交代自己的同伙——是,这是一起团伙犯案,金额相当庞大。”
我走到笼子旁边。睁眼又闭眼,反反复复五六回。紧接着我开始揉眼睛,抬头看天花板。可无论如何我都看清了,那确实是三上。他只是一个劲地往地里钻,不正眼看我。我自打来之后亦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然后我向警局确认他左眉是否有一道疤痕,以确认他不是一个跟三上长得很像的陌生人。再接着,我问了他几句私人问题,虽然他都没有回答,但从反应来看,从这么多次确认来看:
他就是三上。
得知这事实的一瞬间,我感觉胸腔里有种东西再也压抑不住。我的五指僵硬着,从脚底升腾起热气。接着我猛地用拳头砸在了笼子上。
笼子在颤抖。他在颤抖。
“告诉我你不是三上。”我说。
他低着头。
“告诉我!”我嘶吼道。
“乔——是我,是我。”他一字一顿地说。
“很好,很好。”我冷笑了起来,然后问他,“你想怎么处理?你想我怎么处理?啊?你说!说!”
“我不想怎么处理,乔。”他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当我不存在吧。”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我粗粗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警长:“先生。我们现在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很简单。”他似乎在庆幸我和三上的的对话终于结束了,“要么我们走司法程序,要么你可以选择私下和解。但是和解费不是一笔小钱。当然您你要注意,第一种方式会留下案底。”
“……和解。我们和解。”我沉默了很久之后说。
“嗯。那么和解费事五万元。您先不用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我说的,这是那户人家说的。”
我并没有惊讶。我只是冷静地点头,然后说:“我回去取钱。烦请您看好他。”
二
我没钱了。我们家都没钱了。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传输器了,但是现在才刚刚开始销售,所以连本都没回了。
我得借钱。我先是找到同是督工的朋友,他们凑了两千块钱给我,但是远远不够。我开始向我管的工人要钱。他们似乎对于一个督工借钱都很惊讶,大多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只有叩博一个人借了我五百块。我几乎找了所有能找到的人,交情好的不好的全去了,最终凑出来两万块。这已经是极限了。
我终于想到银行,于是我去银行开了个户。我此前从没用过银行,因为我感觉钱总是拿在手里才安心。我借的短期贷款,利息不高,借了三万块。然后我回到了警局。我回警局的时候,天都黑透了。我害怕警长已经下班了,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他还在。
我把那五万块交给了警长,他点头让我领走他。我用钥匙拧开笼子,把三上扯了出来。我捏他的手腕很用力,我不担心弄伤他。我很生气,我太生气了。我把他带到后院,他一声不吭。然后我让他站到墙边。
“为什么偷东西。”我问。
他不说话。
“说话!不要以为我不会揍你,说话!”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终于开口说:“我在肥皂厂的工作没了,乔。我老早就被革职了。炉子炸了,烫伤了一堆我手底下管的童工。他们把所有的责任扔到我头上,我没赔钱就算万幸了,但是再也没用工厂要我了。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得赚钱,我就这么做了。”
“借口!”我怒吼,“全是借口!”
“这是真的,乔!”
“够了!”我打断他,“三上,你是这个家里唯二的男人!我别的不说,我不谈论我至今只希望这是一场梦,我不谈论我又多难以置信多震惊多失望,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优、当木实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会对你怎么看?你说!”
“我不知道。”他终于挤出来点眼泪,然而此时我连这眼泪的真实性都要怀疑了,“我不知道……”
“不要哭,三上!”我命令说,“你是男人!然后,也不要让我再知道更坏的事情了,比如,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来,你的老实本分,都是装出来的!”
“不是,乔,真的不是!”他惶恐地说。
“用行动让我相信。”我捏住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三上,我不想发火。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知道你若是真心悔过,说再多的都是徒劳,无心悔过亦是如此。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想办法解决。”
“首先。”我在他的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这件事不能让优和木实知道,绝对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
“其次。三上,我有底线。你触犯了我的底线。我本来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赶走,或者让你在牢里待着,我错了。但是!我知道有一句话叫事不过三。我不打算让事情过三,我要事不过一。这是最后一次,三上!下一次,如果再让我发现——不,是存在——这样的事,那我希望再也见不到你!”
“我会的,乔,我绝对会。”他扯着自己的衣袖。
我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一点自责,则让我有了那么一些安慰。我转身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很晚了。”
“是,乔,很晚了。”他说。
“我们回家吧。如果在将来那真的是你的家的话。”我冷冷地说。
过去之间 插曲
(让乔)
“好的,三上。你听我说,我给你在锈名肉市寻了一份工作。听我说,这可是一件肥差。我很难说到现在我是否还像之前那样信任你了,但是,你至少还是我的孩子。”我把那份报纸叠起来,丢进火炉里,“到时候,你找到卡尔,就是一个酒糟鼻子胡子很长的老头,如果你还是分不清,他的脸上有一条疤。你说,是让乔让你过来的,他就会给你安排工作。”
三上在我面前用力点了点头。那样子很诚恳,但我的理性告诉我,在验证他改过的决心前,不要再受情感驱使。我接着面无表情地说:
“我遵守了我们的约定。优和木实,迄今为止都还蒙在鼓里,但是如果你让她们伤心了,我绝对不会——”
“没那个可能。”三上回答。
我刚想再强调一遍,家门猛地被人推开了。推开的力气很大,直接砸到了墙上。我惊愕地抬头,发现来人是木实。
“木实?”我赶忙解释,“我以为——你也看到现在是中午——我以为你还在卖传输器,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我和三上呢,我们只是好久没有聊聊天了,所以趁着中午休息,我们回家谈谈心……”
“让乔?你也在?那真巧,很好。”木实似乎并不关心这些,她将手中的那一捧传输机随意丢在地上,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石油传输机卖不出去。一个都卖不出去。黄了,我们的计划全都泡汤了。你个蠢货!我当时就不该信你的。”
我终于被无礼的态度激怒了,哐哐拍打了两下桌面:“有话好好说,木实!”
“你要我好好说?那我就说!”她撒气似地也拍了一下桌子,“整整两周。两周!传输机一个都没有卖出去,而我呢?我把纺织厂的工作辞了,却一分钱都没赚到!我这两天吃午饭,不是跟优要钱,就是跟同样在卖传输机的商贩要两口!真的是——我的脸都因你丢光了!”
“冷静,木实!”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营销做得不够,大家都去买别人的传输机了呢?”
“你还在挑我的刺?”木实难以置信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不但是我,别人也一个没卖出去!”
我有些心虚了:“说不定是浪潮刚刚开始,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传输机的重要。”
“不会有什么浪潮的,让乔!”她说,“我问了同行。他们说,石油传输机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了。柴油机器人开发出来之后,因为太昂贵,根本没人买。石油传输机更不用说了!”
我察觉到自己失算了:“那就再等等!说不定在等的话……”
“不要再等了!”她叫道,“你从来不关心行情!你永远是出一个馊主意,然后等着我们擦屁股!我告诉你,石油传输机的价格,现在已经开始暴跌了!现在已经跌倒我们进货的一半了!再等下去,我们就赔光了!”
三上缩着脑袋看我们俩。
我的头太痛了。我咬了咬牙:“抛吧,木实!赶快批发掉!”
“我就知道你会真么说。”她淡淡地答道。
“不然呢?你还叫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她把头扭过去,“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家即将要分文不剩了。而这一切,都是你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