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三
(优)
锈名的秋天是金色的。温斯特敏区的麦田洋溢出厚重的麦香,楼梯围绕着粮仓粉白的墙壁旋转,塔尖橙色的萤石照出对面明亮的城市。此时此刻,就连我脚下的这块恶魔之地都被映照得璀璨无比,宛如皇冠上的祖母绿宝石。
当我带着沉重的石油罐推开家门,我看见木实正坐在火炉旁为被子添置新被褥。但是更令我在意的是她旁边穿着蓝色马甲的身影——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警察。而当我伸手向后摸到背上巨大的铜制石油罐,心跳瞬间急促起来,一股难言的恐惧涌上心头。
我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叫道:“木实?”
木实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回来啦?”
我没有心情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嘴角朝着坐在客厅正中央的警察努了努。那个身上穿着蓝色马甲的家伙与此同时也注意到了我,冲着我友善而虚伪地笑了一下。
“你是说東岛?”木实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然后伸手指了指我,“東岛,你瞧,这就是优。优,你见见我们的新邻居,東岛。就像你看到的,他是个警察。”
“邻居?”
“是,他是今天搬到我们家旁边的。”
東岛。我想这就是那个警察的名字。但木实那种友善的态度让我心急如焚:这可是警察。试想当一个警察和私油贩子聚在一起,能发生什么——何况我身上还背着那个巨大的石油罐。
“优。”他略显惊讶地打量着我,“真小,或者说太小了。她今年多大?”
“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木实看着我,示意我自己回答。
“马上过十四岁生日。”我咽了一口口水。
“你好。”那个名叫東岛的家伙走到我径前,伸出自己的手,与我相握。我注意到那双粗糙的手掌的虎口处有一层茧子,这是常年拿枪的证明,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所以……现在呢?你要把我抓去警局了?”我感到胸口发闷。
“警局?”他愣了几秒,然后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张脸瞬间笑得更友善了,“不。你可能会错意了……不过也是。我的职位可能让你有点偏见。”他解释道:“我是来找你买私油的。”
墙壁上的火光就像橘黄色的潮水一样,在白色的石灰上涨起又退落。
……
我在家门旁边的另一扇门前停下了,随后轻轻地敲了敲门。短暂的等待之后,那个名叫東岛的家伙推开了门。
“下午好,小姑娘。”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腰间破旧的挎包,然后拿出来几张闪着绿色光泽的纸钞。我注意到今天他没穿工作服,而是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老马甲。
“多少钱一升?”他问。
“三十块六毛一。”我略带警惕地回答说。
我想如今他算是我的主顾了,但是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他。
他点了点头:“加满吧。要不进来坐一会?加油口在里边。”
我摇了摇头,婉拒了他“坐在里头”的邀请,接着用靴子在门槛上蹭了蹭,走到他位于厨房的油箱前头。
我从背后掏出来镶嵌黄铜的输油管,对准加油口扣下了扳机,看着油表缓缓上升。
“……如果方便的话。”在加油的过程,我这样问道,“可以和我说说买私油的原因么?”
“因为穷。”他停了停,说。
“为什么穷?”我用尽量温婉的语气追问道,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多疑。
“因为该死的孤儿,孩子。”他叹了一口气,“我是孤儿,从小到大都是。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如果不是一个老警察提拔了我,我可能连警察都当不上。孤儿,就意味着没有社会保障,没有人给你钱养活你……我就连上学都是用的助学金,你知道么?房贷,社会医保,还有助学金的还款,这些东西会像石头一样压着一个孤儿。尤其是十多年前当政府把孤儿院这类社会保障设施都外包给第三方企业之后,就连孤儿院都要收费了。我活了这么大,连助学金都没还完。”
“那真是……遗憾。”我加油的手稍微抖了一下。
“你有同样的体会,不是吗?”他说,“你也是孤儿。”
我渐渐放下来的警惕又一次提了上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孤儿身上总是散发着相同的气息。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的难听……一种贫穷的气息。”
“这说的确实挺难听的。”我皱了皱眉。
“但这是客观事实,孩子。”他摇头说,“在这个社会,孤儿就是不受欢迎的。不然你也不会去做私油贩子了,不是吗?别忘了我自己也是孤儿。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听木实说你们四个聚在一起,也没有住福利院的,过得应该会比一般孤儿好一些。”
“还算可以。”我把输油管取了下来。
“多少钱?”他问。
“三百一十一块六。”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油表。
“比我想象的贵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希望这些油能撑得久一点,但愿能撑到下周。”
“足够了,除非你家有散热器。何况现在也没到该取暖的季节。”
过去十四
(优)
“你要跳槽?”木实惊讶地问让乔,旋即露出了不屑的表情,“眼大肚子小。炼钢厂的督工虽然不是肥差,但是至少收入稳定。”
“这是长远考虑,木实。”让乔一边说一边把烟熄在了烟灰缸里,“你关心政治么?”
“不关心。”木实不快地挑了挑眉。
“你应该关心,木实。这关乎我们家庭将来的动向。工业激进党执政了,现在锈名中央会议工人党与激进党的比率是三比七。三比七!你再看看工业激进党当选前的承诺:加建浮空岛、改善生产力、发展空轨与空中交通、发展前沿技术。你听出来些什么了么?”
“没听出来。”木实已然不想理让乔了,只剩下三上迎合着。我虽然还是假装听着,心里面其实在想时雨昨天领我们走的新路线。
“我告诉你,那都是放屁。只有一条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改善生产力。我想,过不了多久,炼钢厂印刷厂肥皂厂罐头厂的工位就会被机器人取代了。这是一场革命,孩子们。革的是我们这些穷人的命。到时候,炼钢厂没了员工,还要督工做什么?”
“所以。”木实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是‘及时止损’?”
“是的。而这正是你所欠缺的,眼光的——前瞻性。”
“嘿。”她嘲讽道,“点子王又有新点子了。那么接下来呢?你要劝我们全都跳槽?”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当然好,但是我不强求……”
“废话!”木实突然大喊了起来,“我当然不愿意!要不要我给你捋捋,让乔!我听从你的建议,连着两次把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辞了,但最终——尤其是石油传输机那次——我们赔的本都不剩!”
“注意说话的音量,木实!”
“你觉得我平时不念叨你过去的账就可以全都不算?”木实接着说,“我告诉你,我早就看透你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工具。你不想要我的时候,就把我一脚踹到学校;想要我的时候,就随意利用。不但对我是这样,我相信你对优、对三上,我就这么说吧……”
我拉了拉木实的衣角,制止她说下去,然而没有作用。
“就连优和三上,都会成为你的‘试错成本’!”
“够了,木实!”让乔突然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如果你想发火,就冲着我来,但是不要扯上优和三上!”
“那你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木实的语气逐渐激烈,甚至眼角冒出一些泪花,“你觉得每次你冒出来什么新‘点子’的时候,我被你利用着,很开心?我的人际关系全被你毁了!你也不想想我的朋友是怎么看我的?我千求万求求他们给我一份工作,结果没干几天就突然要离职。我的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个离我而去的!我承认,这个家对我很重要,但是我不是只有家!”
让乔的声音马上就哑住了:“好的,我知道,木实。我承认我对你不是那么关心,但是至少——我们先把学上完,好不好?”
“我不想了,让乔!我不想!”木实抱住自己的两肋,“我讨厌自己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我讨厌大家都在赚钱,而只有我一个在花钱。我讨厌自己在这个家庭最大的作用就是玩齿子接龙的时候取悦你们、或者每天教三上认字!我已经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人际关系,别让我再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
“木实!”让乔紧张地说,“我道歉,我错了,我或许该多关心关心你。”然后他连忙转移话题:“我们今天就到这吧。”
“你向我道歉,是吗?”木实摇头,“你觉得我会原谅你?我们再来数一数。我们从来没有谈过那笔钱,对吧,让乔?”
我和三上都不约而同地别过头去。
“你在外头欠下了五万元!告诉我,你还清了没?——你看,你没还清!我们家所有人的收入加起来,一个月都不到八千。扣掉生活费油费,我们要一年多才能还清,更别说还有利息!”
“木实。”让乔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你休息去吧,木实。你今天有些不对劲。你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我没有,”她咬咬牙,像是要把眼泪咽回去似的。接着环视了我们一圈,突然说了声,“优,三上,对不起。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尔后快步回屋去了。
“三上。”木实走后,让乔有些坐立难安,然后把三上喊了出去。临走前,他同我说:“优,去看看木实吧。她今天或许在学校发生了一些事情。”
过去十五
让乔最终还是换了工作。
他成了一名警察。
“当一切重复的、枯燥的生厂力都要被机器人所取代的时候,还有什么不可以被取代?没错,道德层面的职业。当道德都要被机器权衡,那人类真是太失败了。我相信工业激进党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警察是最安全的职业之一。”
那天晚上,木实一直在自己的卧室里睡着。让乔似乎经过一下午的恢复又振作了精神,一边高谈阔论一边问我木实的情况。
木实只是坚称自己什么也没遭遇,就是身体不舒服,我也无法逼问。
让乔成为警察,对我这个私油贩子来说,其实是有好处的。他可以支开自己的同事,让他们不经过我的走私路线。因此,每星期日,让乔多了一项活动,就是找时雨核对下周的走私路线,而时雨会向让乔确认警察的巡逻及站位分布。
但是对于让乔“机器人取代工人”的说辞,我在之后的一两年里确实抽空进行了一件最不擅长的事情:观察。我观察了一些炼钢厂、印刷厂等等,却并没有发现工人大批下岗的现象。事实上,大家该干活的干活,该上班的上班。也就是说,让乔这个槽算是白跳了。似乎工业激进党也知道,过渡的工业革命,有可能促进工人党死灰复燃。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让乔似乎是为了安慰木实,选择主动给她买一杯香草茶。我听见他这么安慰自己:女人嘛,就是这样。偶尔发作一下,过几天就会好的。
买香草茶的时候,我轻轻地问让乔:“乔,我想谈谈。”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说:“谈吧,孩子。”
“那些钱。”我问,“到底花在什么地方了?就是那五万块钱。”
他捏着自己皮带的手紧了紧:“相信我,优,总有一天,总有某个时候,我会把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欺瞒。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最近……也不是时候。等到我们渡过了难关,我一定会说的。”
我很难说自己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好。”
过去十六
(让乔)
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客厅的木实。她此刻正目光涣散地在壁炉四周来回踱步。当木实抬头看见我的一瞬间,她的表情便如崩溃一样陷入了慌张之中。
“乔!”她的声音惶恐至极,问我,“你见过三上了吗?”
我身躯震了震。
刚才我很清楚地听见了她称呼我为“乔”。
她竟然称呼我为“乔”了。
这说明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
“没见到。”我立即调整自己的语气。
“三上打人了!现在他已经被抓到警局去了!”
我承认自己还是没做好所有的心理准备。
“……冷静,木实,冷静!”我强行压住自己的震惊,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他现在人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不知道!”木实转手开始不安地摆弄自己的大麻花辫,“他们只说三上打了人,但是没说三上有没有被打!”
我在那一瞬间联想到半年以前我的督工朋友同我说的话。
“他是个坏孩子,让乔。不然我愿意把自己的脑袋吃下去。”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我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应该不可能有事。三上身上要是有伤,他们肯定是带着他先去医院,而不是警局。”
“警局的人你都熟么?”
“哪个警局?”我不自觉地在身上摩挲自己的烟袋,然后为自己卷了一支烟点着。
“温斯特敏区的。”
我明白事情更严重了:“我是白教堂辖区的,温斯特敏区的警察我不熟。”
“那怎么办?”她眼眶红肿地看着我。
“别担心,我还是应付的过来。”我安慰她,“三上会没事的。”
木实流下两道眼泪。她小声嘟囔:“乔,你个蠢货……你个蠢货……”
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安静点,木实。你也二十一岁了,有的时候成熟一点。”
我看见木实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的面庞在维持痛苦的表情数十秒之后,渐渐放松下来,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她伸手把我的手打到了一边:“别动我,让乔。”
不知为什么,这种冷淡的态度竟令我感到无比的放心。
过去十七
(让乔)
事情发生的地点不在白教堂区的警局,而是温斯特敏区。那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而我特意穿上的这身警服,除了稍微拉一拉好感,一点用都没有。
而且更糟糕的是。
三上这是第二次被抓到温斯特敏区的警局。
我咳嗽了一下,努力为自己提了一口气,推开警局的木磨砂玻璃门。警局里站着三两个警察还有警长,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我。
“嘿,哥们。”有人说了一句,“你走错警局了。你是哪个辖区的?”
“不,我没有。”我冲那名警员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警长跟前,向他点了点头,“警长。”
“我认得你。”他眯了一会眼睛,突然说,“你是那天来接一个小伙子出来的,是吧?”
“是的,是的。”
“你现在做警察了?”
“小警员,长官。”我尽量表现得卑微。
“做人民的公仆,很好。”他说,“但是既然你过来了,我想你不是因为人员调动吧?”
“不是,警长。”我这时候朝着警局旁边的笼子看了两眼。
三上。
他就在那里。
而且他似乎还在发威,暂时没认出我。他的两只眼睛恶狠狠地搜寻四周。我感觉一瞬间有莫大的愤怒与失望涌上心头。那一刻,我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期待,都烟消云散了。
天哪!我简直难以相信那是平时我们见到的三上。瞧他现在的样子!他简直就像个罪犯,说难听点,一个杀人犯。
他的本性终于是暴露了。
“我愿意把自己的头吃下去”——哈,朋友,你不用吃了。你是对的。
“那末,我想,你又是为了这个小伙子来的吧?”他伸手指了指三上。
“是的,警长。”
“我真为你感到不值,朋友。”他遗憾地摇头,“我很难相信一个人竟然能铁石心肠到辜负自己亲人的信任。”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我们来商量一下解决方法吧,警长。”
“你想要和解么?”警长说,“我告诉你,这次没机会了。被他袭击的那位绅士,说明了要进行上诉。除非你能取得他的原谅。”
“那位可怜人还在么?”
“我想他正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待。”
“谢谢,警长。”我鞠了个躬,然后转头面向笼子,“在此之前,我要先同我的朋友说句话。”
我慢慢走过去。三上那双眼睛还在歇斯底里地审视四周。我压抑自己扇他一耳光的冲动,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三上?”
“乔?”他终于发现了我,眼底闪过一抹惊喜,“你来的好!快让我出去!”
我终于被他的恬不知耻激怒了:“放心,我会让你出去的。看在我们最后的情面上。”
“等等。”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对,你是不是听他们说的话了?你先听我说!”
“暂时还没有任何人跟我解释。”我冷冷地命令,“所以,你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