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之间 十二
(三上)
我从来都叫他老尤金。他是管温斯特敏区清洁工的工头,自己也是个扫地的。他对扫地地似乎有一种执着,经常对我们说:
“舔一口你扫的地!不敢舔,那就说明你弄得不够干净!”
说着,他就真的舔了一口地面。他匍匐在地上伸出舌头的时候,面部表情相当恶心。他脖子上有许多痦子,脸上坑坑洼洼,嘴角可以咧到耳朵根。当然,我对他没什么意见,因为他发工资的时候相当豪爽。
工资是日结的,虽然单次看来有点少,但是一个月下来也有一千。
我那天收完了老尤金给的工资,在锈名肉市闲逛。我准备捡几根相对干净的胡萝卜带回家。天是淡红色的,看上去也有点像胡萝卜。花纹钢的地面烫的可以煎蛋,有种鞋底会被融化的错觉。
当我经过一片人群的时候,我的肩膀被撞了一下,然后有个钱包掉了下来。我转过头来,看见个帽子很高的家伙不断摸索自己的上衣,我便知道这钱包是那家伙的。我弯腰捡起来钱包准备还给他,那人突然转过身和我对视了起来。气氛显得有些僵硬,我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没想到他突然大叫了起来:
“贼!”
我冰在原地。一瞬间,所有路过的行人都看向了我。
我感觉有些气愤,但我是相信能解释的通的:“先生,我不是贼。我只是捡到了你的钱包。”
他冷笑着:“那么,你为什么要撞我呢?”
“撞你?”我感到不解,“这是正常的!走在路上,你总不能奢求所有人都绕道而行吧!”
“狡辩!”他的脸颊忽然拉长了,“我知道你们的伎俩!我来想想——你们总是对着一个人猛撞一下,然后趁机摸走他身上的钱包,没有钱包就摸手绢。有的时候你们还两个人一起撞,好叫被偷的人分不清究竟哪个是贼。如果你们被抓住,就像现在这样,说自己只是捡到钱包……等等。我认得你。”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但是我不认得你。”我恼火地说。
“你装不了!”他指着我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替斯巴塞太太家巡逻的时候,我抓住的贼就是你!而我就是第一个吹哨的!”紧接着他指了一下西方,“你不用充楞!就算你不记得了,我还会记得!就在朝西边走大约两公里的那栋宅子,发生在七八个月前的事情!”
我一怔,那的确是我和南丁、格尔那次夜盗的宅子。
我慌起来,然后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你认错人了,先生。”
“你跑不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抢过我手中的皮夹,“你以为你交了和解费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呵,接着偷!你偷到我身上算你倒霉!”
“我没有!”我惊恐地甩开他的胳膊,他踉跄了一下,“你从来不听人解释么?”
“你有跑的权利,我不拦着你。”他看到远方走过来两个警察,嗤笑了一下,然后大叫,“喂——”
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扑倒他。他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瞪大眼睛。
“拜托,先生!”我几乎是哀求了,“听我解释!”
他挣扎了两下,从地上爬起来:“袭击!”
“你逼得我没办法!”我苦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当初就该劝斯巴塞太太不要和解的!我告诉你,你很快就会落得跟你那些同伙一个下场了!你的腿也会被打断的!”
我一瞬间僵住了:“你说什么?”
“是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以为你逃走之后你的同伙就安全了?我们过了一个月就抓住了他们!你的腿也会被和那两个小孩一样,打成两截!”
“你把他们的腿怎么了?”我难以置信。
“打成了两截!没错,就是打断了!”他说,“我估计他们还能好起来,不过绝对有罪受了。虽然我当时坚持要打大腿,这样他们就一辈子站不起来了,可惜管家最终还是决定打小腿。”
“……那那个女孩呢?”我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女的?”他说,“我不记得有个女的。”
“就是,”我拼命地想南希的样貌,“就是那个后脑勺像有很多海红果,一疙瘩一疙瘩的女孩,皮肤有些黑……”
“啊,你说那个在门外一直砸门的那个坐轮椅的,是吧?我们把她赶出去了,她又冲过来。结果她自己摇轮椅冲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绞烂了。”
“你都做了什么!”
我一下子缩在地上,拼命扯自己的头发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喂——警官!”他看我不动了,又叫起来,“这里有个贼!还是有案底的!”
我听不见他喊人的动静,我听不见警察过来的脚步。我只能看见惨白的花纹钢地面。
“警官!对,就是这家伙!他曾经入室盗窃被我抓到过!”他还在喊。
我想起来最后一次见面南希给我的那块手帕,我想起来那个被我丢在水沟里的鼻烟盒。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不想哭,我只想嘶叫。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帽子,他还在大喊。他不断舞动自己的双臂,就像一个丑陋的八爪鱼。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充血,我的眼球在分泌出水分。
我突然怒吼了一声。我扑了上去。我把手伸进他的嘴里掰开他的下巴拼命往外扯,他惊吓的不敢动弹,他想咬我,但是我的力气很大。围观的市民尖叫了起来然后乱步逃跑,我扯不动他的下巴,就把手伸出来扣他的眼球。
我要挖出来他的眼睛。
他在地上抽搐然后盖住自己的眼皮,我没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于是我狠狠地砸他的两条腿,掰他的手指。但是这时候,警察来了。他们两个人一人一条胳膊锁住我,然后把我的脑袋摁在地上。
他们又叫来了两个警察,分别抓住我的两条腿,然后带着不断挣扎的我朝着警局前进。
过去之间 十二
“也就是说。”让乔不动声色地听我说完了故事,“你为了几个贼,你袭击了一位绅士,是吧?”
“绅士?”我瞪大眼睛,“乔,你管那种人叫绅士?他打断了南丁和格尔的腿!”
“首先,我不知道南丁和格尔是谁。”他咬住自己的烟,“但是我知道,人家抓住了盗窃者,在法律上是正当的。而你,你作为一个窃贼的前同伙,你竟然因为人家做了一个法律上正当的事情,去袭击一个无辜的、正派的人!”
“他不是绅士!他是个畜生!”我气得大喊,“南丁和格尔那时候才十岁!他打断了两个十岁孩子的腿!”
“够了!”让乔猛地砸了一下笼子,“就算你那几个朋友有你说的那么‘可怜’,按你的说法,你也不应该袭击这个人!因为他只是公事公办!而且我也无法理解无法原谅你的作为,我无法与三个贼共情,设身处地的想,假如我是那个人,我也无法原谅一个原则法律都不占理的人袭击我!”
我在笼子里踉跄了一下:“也就是说,乔,你要同他们把我一起抓起来,对吧?”
“不!”他摇头,“我还是会救你,但是我不会再给你机会!我说过,事不过二,我就不会再拓宽到事不过三!”
我突然感觉无比的愤怒:“我倒不稀罕你救我!”
他的鼻翼青筋暴起:“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三上!你现在在对一个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六七年的长辈说话!”
我咬着牙不说话。
他用淡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同旁边的警长说:“麻烦你帮我看好这个家伙。我去一趟咖啡厅。”
过去之间 十二
(让乔)
一
我推门进咖啡厅。
正在泡咖啡的是个机器人,但是是相当廉价的那种,程序非常简单,他们只会打碎咖啡豆然后加入热水。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个蒸汽供暖装置,上面盖着一张桌板。在那桌板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家伙。他浑身都是血印子,心情很不好地拍着桌子催促机器人快点上菜。我走过去坐下来,然后说:
“先生。”
“哼。”他转头看了一眼我,“听着,伙计,我看的出来你很想推销自己的产品,但是恕我直言,我刚才被一个疯子袭击过,没什么心情和你讨论石墨肥皂究竟对人体是否有益。”
“不是,先生。事实上,我是为了袭击你的那个小伙子来的。”
“喔。”他睁大眼睛看看我,似乎才注意到我身上的警服,“那么,说说你的来意吧。我想,是不是那个疯子又对我做出什么荒诞的指控了。”
“没有。”我竭尽全力给他留个好印象,“其实,我同他交涉的时候,他表示自己真心为自己的鲁莽与暴力行径所羞耻,并且遣我来寻求您的原谅。”
“原谅!”他说,“你觉得我能原谅他?”他指了指自己脸颊和下嘴唇上的血迹,“他把我伤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原谅他?”
触目惊心。当真触目惊心。我心中对三上的羞耻和失望更加一分。
“先生!他说,他愿意为了换取您的原谅付出任何代价……”
“感情他是想和解来着?”那人啐了一口,“那就帮我转告他,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袭击了我,但我是个文明人,就算让我对他拳打脚踢一遍,我也不会这么做的。我要走司法程序。我就是要上诉他!”
我双手扣在一起:“如果您愿意私下解决这件事情——”
“我感觉不对劲。”他突然瞪了我一眼,“你一个警察,竟然会为一个罪犯开脱?”
我哀叹一声;“实际上,我是他的监护人。”
“那么他还是个警察的家人了?”他又拍了一下桌子,“天!一个警察的亲人,竟然做了小偷,还蓄意谋杀一个老百姓。这个社会真的是……”
“我相信案件的性质没有那么严重。”
“他就是要杀了我!你可没看见他那时候的眼睛!”
我感觉快要没戏了:“那关于和解的事情……”
“……我改变主意了。”他摸摸自己的下巴,突然说,“既然他身边有个警察,那么我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是!”
我就等着这个但是。
他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我赶忙点头,“好的,好的。”
他有些讶异地盯着我:“朋友,我本来想说五十万了。可是,算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本着博爱的精神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五万就五万吧。”
我低声下气地感谢他,然后问:“您能在这里多久?”
“我本来准备等到律师来的。现在看来不用了,我可以在这消磨时间到晚上。”
“那么,我在九点之前赶回来。另,谢谢您的宽宏大量。”
二
我猛地推开家门,木实正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优教她认字,眼眶还有些红。她一见到我,就问:“让乔!三上怎么样了?”
“他?”我冷笑说,“我真不想救他。”
“你怎么这样?” 她一下子就来气了。
“别,你先冷静。”我顺路拍拍她的肩,然后直接进厨房把钱箱拿出来,“我会救他的。我只是说说。”
“你们怎么商量的?”
“他打伤了一个无辜的人,很严重很严重。我和那名可怜人达成了和解,但是要五万元和解费。”我冲钱箱里取出所有的钱,然后开始点数。
只有两万。这些钱还是我本来准备还银行的贷款的。我们当初甩卖传输机一共得来四万,两万被我用来还借朋友的钱,剩下的这就是全部了。
“这么多?”木实又慌了。
“冷静!冷静!”我命令道,“我有办法。我在银行的额度还剩下一点,我还可以借几万。”
“又是银行。”木实喃喃,“但是这回是为了三上。”
“你难道以为上回就不是了么?”我一边说,一边火急火燎地要出门。
“你什么意思?”木实一把拉住我。
“我回来再解释。”我甩开她,然后看了眼优,“优,你也是,冷静点。”
因为我看见优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恐惧。
那之后,我又去银行取了三万元。不多不少,我的额度就剩这么多。我带着五万元的折子搭了一辆蒸汽车去了温斯特敏区的警局。路上,街灯在夜色里焚烧,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如果那个人不在等我,就只能拖到明天了。这是很危险的,因为他有可能变卦。
我推开咖啡馆的雕花木门。晚上人很多,但是那人还在。我把折子从兜里掏了出来,找个地方坐下,递给了他,毕恭毕敬道:
“先生,以换取您的原谅。”
“你有些晚。”他哼唧了一声,打开折子看了一眼。确认金额无误之后,他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太仁慈了。”
“您给了一个孩子重获新生的机会。”
“孩子?”他失望地摇头,“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的劣根已经定下了。我想,我最多算是给世界制造了一个罪犯吧。”
我无话可说,只好说:“感谢您的善心。”
他客套了两句,就带着折子走了。我一个人对着他那杯没喝完的鸡尾酒,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但是今天的事情还没完。
还有最后一步。
三
“听着,三上。那位先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他给了你一次机会。”我向三上强调这一点之后,准备开始最后一步。
我把他拉到了警局后院的小巷。小巷中间有个水井,上面盖着一块木板,冷冷清清地反射着月色。
“你说吧。”他的眼睛是那样死灰。
“我想你终于冷静下来了。”
“算是吧。”他偏过头,“乔。我不怪你,你确实没和南希他们一起生活过。”
“说得好像你很有道理一样。”我说,“我本来以为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看来你还没有。”
“我就是没有错。”他不知悔改地说。
“闭嘴,三上!”我愤怒地打断他,“听着,我懒得纠正你的价值观了,因为我已经对你彻底失望了。但是!今天我遇见那位好心的先生的时候,我看着他的所作所为,我想:既然一个受害者,都能给你二次机会,我何尝不能?所以,三上,我决定看在我们最后的情面上……”
“如果你真的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一提到那人,他就开始嘲讽起来,“那你应该打断我的腿。”
“三上!”我再次警告他,“如果你还执迷不悟,那现在,看见右手边那条路没有?从那里出去,再也不要回来。离开这个家庭,离开我身边,也离开木实和优身边,不要祸害她们。”
他终于闭嘴了。
“好,你没有走,看来你还有点良心。现在,我告诉你唯一能取得我们——我不会恬不知耻地用自己代表木实和优,但我相信她们也是这样想的——原谅的方式:说出来。把你曾经的所有的同伙说出来。然后上报给警局。”
我说道后半段的时候,他的眼睛逐渐睁大,最后说:“你简直不可理喻,让乔!”
“我不可理喻?”我简直要气笑了,“我只知道你辜负了我们所有人的期望!”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悯心么?”他向前迈了一步,“南丁和格尔的腿已经被打断了,南希的手也被绞烂了,你还要迫害他们?”
“我只关心我的家人!我不管什么南丁南希,我从没见过他们,而且我还知道他们是贼。我只知道,当木实和优听见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情之后,他们会有多失望多伤心!”
他闷哼一声:“乔……我爱木实她们,我也爱这个家庭。但是南希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你与他们在一起多久,又与我们在一起多久?”
他看看我,又看看月亮。
最后他咬着牙道:“不可能,让乔。我不可能把他们供出来。”
我彻底绝望了:“好,很好。那么,看见右手边的出口了没?”
他艰难地点头。
“出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要让我在家看见你。”
他终于挤出两滴眼泪,但是没有违背我的指示。他慢慢地走了起来。我本以为他会在走的时候突然回头,然后告诉我自己想明白了,这个家才最重要,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默默走着。走到一处画报的对面,他终于转头了。我有些期待,但是他说的竟然是:
“我不恨你,乔。但是哪天你也见过南希他们,你会改变主意的。”
“走吧。”我催促道。
“容我在向优和木实道个别,好么?我不是心存她们会挽留我的侥幸……”
“不,她们不会想见你的,尤其是听我说过你的所作所为之后。”我又指了一下出口,“现在,走吧!别再废话了!”
那是我和三上的最后一瞥。警局的窗户后边贴着一张纸,呜咽似的拍打起来。月亮被一点点蚕食掉,泯灭最后一道光亮。插满烟囱的空中响彻了乌鸦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