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八
(三上)
他痛苦不堪地看着马路对面的镜子,又沦入他的白日梦中。
当他痛饮的时候,烟卷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把他扔进了阴沟里,烟雾灼伤了他的眼睛,让他失明。他眨眨眼甩掉泪水,疼痛开始消减。
烟雾朝着卡那西米延伸,一群鹅从黑暗中冲出,尖叫着飞入余下的光景。
……
他是被赶出家门的丧家犬。
他走到一家酒馆门前,看了看兜里仅剩的六十元钱。他昨天发的一千元工资在被警察逮捕的时候没收了,这是没搜出来的。
他认为适当的酒精能缓解自己的痛苦,于是他在酒馆买了一大瓶啤酒。酒馆很实惠,这是好的。他只花了五十元,就买到了起码一升的啤酒。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在他的胃里翻涌起一阵浪花。他的脑袋瞬间沉了下来,说不清是疲倦还是醉酒。
他在酒馆里横冲直撞,就这样呆了一晚上。他醒来的时候,被人从店里丢了出来。在他浑浊的视野里,天空阴阳颠倒,黑白不分。突然下起了黑色的雨,地面上跳动着无数的乌鸦。宿醉使他走不稳路,他看见不少人睡在树上,捧腹大笑,却全然忘记这世界上所有的树都在中央植树厂。忽然地面上的人群变成黑猫跳了下来,他惊恐地逃窜,推开挡在前面的无面的黑影。最终他在一片干草堆昏过去。
慈爱的阳光平等地降落到每一个人身上。他被身上板结的像石板一样的衣衫唤醒,从干草堆站起来,就像一个沉睡的巨人抖落身上无意间生长起来的密林。他感到很饿。他不想再去老尤金那里了,虽然他相信自己还能赚到钱。他认为老尤金一定会施舍他,但是一种埋藏于灵魂的固执似的他宁愿相信自己遗弃了半年多的手艺——对,他还有手艺。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找到一个较干净的排水沟,洗净衣服上的发酵物,一头扎进温斯特敏区的人群。他运气很好,摸走了一个人的钱包和两个人的手绢。他用这些钱又去买了醉,这是他头一次连着两天喝酒。
然而啤酒的度数很低,只能让他深陷心跳加剧的和头疼的痛苦。他心中暗暗发誓如果还有明天,他不会再喝酒。这时候,他想起那个让他痛苦的根源。他在天旋地转中来到南希的避难所,他推开木门走进那个只有一个蜡烛照亮的小房间。他分不清这是虚幻还是现实,很有可能他至今还在那个干草堆里做梦,但是当他看见桌子上那碗没吃完的炒鸡蛋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屋子里空空如也,填满布条子的被褥上什么都没有,缺了一只脚的椅子只能靠着墙壁立着。他看了一眼厨房,那个由小木板围起来的水槽。木板缺了个钉子,一头栽在地面上。
他终于连一个朋友都没了。
这时候,他想起来被自己丢掉的鼻烟盒和手帕。他记得手帕被自己丢在了垃圾桶里,鼻烟盒丢在了下水道。他从来没有那么想仔细摩挲手帕上“南希”那两个字。但是这意味着他一定要回一趟恶魔之地,而他最害怕见到的那个人,就在那里。他困难地迈着步伐,回到那个满地淤泥的居民窟。很好。今天是星期一。他估摸着大家都在上工,他很开心,也很难过。他觉得他走了之后,大家都会觉得他是个坏种。没人会心疼他,没人会在乎他。
他从地面上捡起一块泥巴抹在脸上,好叫一些熟悉的邻居认不出他。然后他来到自己曾经的那个家的后面的水沟寻找起鼻烟盒。水沟顺着马路两边延伸,有的时候并拢在马路中间,通向一块滤网。滤网每周都有人来清理,下面接通着一块喷泉。
鼻烟盒已经不在了。
天空又响起了乌鸦叫。
他蹲在水沟前面,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眨了眨眼睛,认出来那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姑娘。
“三上。”优看着他说。
他别过头去,假装不认识她。
“我知道你在升让乔的气,但是你不至于连我都一起仇恨。”
这话有些伤他的心。他无法再保持沉默:“我从来不很你们。”
“那么。”优伸手掏出了一块银色的方盒,“你是在找这个么?”
那是他的鼻烟盒。银子已经有些发黑了。他接过来,在手里摩挲:“你怎么找到的?”
“在滤网上。”
他抬头看了看优:“木实呢?”
“她走了,应该是去找你了。让乔在附近巡逻。”
他的眼里出现了慌乱:“我得走了。”
优点点头,不做任何挽留。他看着那张有些发白的脸庞,突然感觉到深深的不公:“你站在谁那边?”
“谁那边?”
“你信让乔说的么?我是个坏种?我从来没有把你们当过家人?”
“你对我们怎么看不重要,我们对你的看法才重要。”
“那,你认为让乔说的是真的了?”
“我只记得你教会了我怎么玩。”
这句话让他有些安心。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到时候别跟任何人说见过我。”
“既然你这么吩咐的话。”
他抱着鼻烟盒快步离去。走到一半,他回头看了一眼优。他以为她会目送她离开,然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天空的尽头是一条小巷,他走出了天空的尽头,最终在德拉谢南火车站停下。火车站有不少流浪汉,他可以完美地隐匿在这里。他不断用手指爱抚这块鼻烟盒,然后轻轻打开了它。
鼻烟盒里有一块手帕,上面纹着“优”这个字。
过去十九
(优)
那是一片金黄色的流苏,在太阳的照耀下显现出冒尖的光鳞,像星星洒进白日的地面。麦子的香气是苦涩的,让人联想到茶水。
木实在旁边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进了那家面包坊。锅炉里冒出来的水蒸气顺着烟囱向上升腾,把天空渲染成了宝石色。进去之后,面粉和略微有些干巴的面团堆在脚边。
她经过一个月的恢复,终于不再那么难过了。至少当着外人的面是这样。她又可以笑呵呵地,询问别人的称呼,并且自来熟地问他们的职业了。
面包坊里没有人,玻璃柜台里面展示着各种各样的牛角包、可颂,但是大多油光闪闪的,看上去像是模型。柜台后面有一扇后门,上面用黄麻绳挂了“闲人免进”的字样。木实张望了一下四周,就要绕过柜台推门走进去。我觉得有些不礼貌,拉了拉她,但是她只是冲我笑了一下,就没再管我。
门后面是农场。里面有个带着草帽的家伙正在低头割草。木实冲着那家伙叫了一声:“你好?”
他抬起头来。
“请问这家面包坊的老板在吗?”
他愣了几秒,随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就是。”
木实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很白,很漂亮:“我们是来买面包的。”
他点了点头,然后卸下手头的镰刀和草帽,把手上的粗布手套也脱了下来,带着我们走回店里。我们站回柜台外边,尔后他拉开了玻璃柜台后面的门板,问:“要那种?”
“黑麦欧包。”
“一般人咬不动哦。”他提醒说。
“那就更好了。”
接着他低头取出来一个塑料袋,把我以为是模型的面包放了进去,放在称重机上。在间隙,木实很自然地搭话:“怎么称呼?”
“麦子。”他说。
“好名字啊。难道说背后的这家农场是你的?”
“怎么可能。”麦子摆了摆手,“我只是农场的长工啦,业余兼职一下面包师。农场名义上还是公家的。”
“想来也是,有钱人是不会开面包坊的。”木实问,“收入能怎么样?农场的长工……应该是份好营生吧?”
“一般般。”他回道。接着他把称完重的欧包低了过来,我伸手接住。他因此注意到了我:“好可爱的孩子啊。今年多大了?”
“十四。”我不大情愿地接嘴。
他接着看向木实:“你们买欧包做什么?”
“用来做面包酒。”
“面包酒?”
“嗯。”
“那你们撞到行家了。”他的脸上突然泛出来一抹兴奋的红光。接着用有些自豪的语气说:“不瞒你说,我做的面包酒,在温斯特敏区的酒类博览会上拿了第三名。”
“是吗?”木实一怔,“真厉害。”
“面包酒很好吧?酒精度很低,小孩子也能喝,不像烈酒,喝完了会头疼。”
“是呀。”她笑着指了指我,“我做面包酒就是准备给这孩子喝的。”
“喔,要从小姑娘变成小酒鬼了啊。”
我有些哀怨地瞪了木实一眼。分明是她擅自拉我来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