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二十四
(木实)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的时候,我曾经为了看一颗花苞的绽放,买了很厚一沓胶卷,用摄像机录了一下午花苞,最后用放映机快进播放出来。
不用担心,胶卷用的是我的零花钱。那时候我们家还很有钱,直到我的父母过世。我记得我自己走到孤儿院的那个下午,我手里除了那盆枯萎的海石竹什么也没有。然而当孤儿院的门卫告诉我我不能进去的时候,我手中的海石竹被前来收养孩子的成年人们挤掉在了地上。我没有尝试去寻找打破在石砖上的瓷片或者已经被碾平的茎叶,而是去店铺里当掉了自己的围巾,换了五百零一十块钱,走进一家征召童工的炼钢厂。在铲煤的时候,有个上唇刚冒出胡茬子的家伙过来找我搭话。我以为这又是什么恶作剧,因为此前已经有几个少年用草杆做的戒指向我“求婚”,结果我发现那只是为了看我窘迫模样的表演。
但是那个人第一句就是:
“你没有家人吧?”
我很讨厌他说话的态度,所以背过脸去。他再三追问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尝试用“富士宫”这个假名来敷衍过去,没想到他真的相信了并且连着叫了我一个月“富士宫”。最后当我实在承受不住这种骚扰并且在一个他递给我过期三明治的煤堆上告诉他我叫木实的时候,他说没关系,然后跟问我:
“你是女孩吧?为什么要在炼钢厂工作?”
我说,我需要钱。他于是又问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问过的问题:
“你是孤儿?”
这回我点头说了是。
“我也是。”他说,“所以,我们可以抱团取暖。”
我觉得他很脏:“我不想抱你。”
他说:“我有个计划。”
我低着头吃三明治,于是他说,我就当你答应了。就这样在往后的三年里,奇迹般地,他竟然坐上了炼钢厂督工的位置。我承认我确实帮了他不少忙,但是都是看在那个三明治的份上。所以当他尝试给我加薪的时候,我辞去了炼钢厂的工作,然后去了一家印刷厂。但我没有想到他第二天七点竟然把我堵在印刷厂门口,拿了很厚的一本哲学书跟我大谈自己的人生信仰,然后说:
“孤儿应该互相帮助。”
我懒得理他,他却说:“看在那个三明治的份上吧。”
我想了挺久,然后答应了。
让我觉得这决定值回那个过期三明治的,是我在恶魔之地见到那个约八 岁的黑发女孩的时候。那天我和让乔一起去买土豆,然后看见这个不会说当地方言的姑娘很费劲地在索要他人手中的一块方糖。
让乔就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样靠近她问:
“你多大了?”
那个女孩瞟了他一眼之后转身继续向路人讨要方糖。让乔还想再说什么,可我只是走上去牵起那个女孩的手,她便果断地放弃了那块方糖,顺从地跟着我离开了满是泥泞的酒馆。在去集市的路上,我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很简短地回答:“优。”
那天我搂着优睡了一个晚上,醒来才发现我们两个的头发缠在一起了,费了很大劲才把它们解开。我带着那孩子去澡堂洗了一回澡。我注意到她赤身裸体在浴池里时竭力掩盖自己通红的脸颊,所以故意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呼吸紊乱了一阵接着趋于平稳。回家之后我把自己早年的旧衣服给优穿上并且把一个琥珀色的塑料发夹送给了她,带她走到正在看书的让乔面前向她正式介绍:
“这是让乔。”
她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乔。”
我不知道让乔的名字简化成一个字的原因是否是优单纯地不喜欢说话。
而让我觉得那个决定的价值超越了一个过期三明治的,是那个新来的少年因为把墨水打翻到地上并且被老板训斥的时候。
少年最终的处置是被开除,所以我在那个他准备搬离印刷厂宿舍的下午找上他,并且询问他愿不愿意收集酒瓶盖。他警惕地望着我并问我收集那个东西干嘛,我说有的俱乐部会高价收购酒瓶盖。他又问我为什么帮他,我没办法回答。但我没想到彼时恰巧遇见带着优来接我回家的让乔。他看见少年的第一眼就让我带着优先回家,然后又拿出自己那本近三指厚的哲学书搂住少年的肩膀开始大谈特谈,一直聊到深夜十二点才回家。
我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问:“那孩子呢?”
他微笑说:“明天会来的。”
而第二天少年果然拎着包裹过来了。他很认真地朝我们每个人鞠躬,就连年龄比他小的优也不例外,然后自我介绍说:
“我叫三上。”
因为这两个孩子的加入,我们不得不在狭小的房间一挤再挤,甚至除了年龄最小的优以外都没有一张正式的床,但是我还是在优的十二岁生日晚上难得地给了让乔一点好脸色,并且递给他一封信。
信里只有两个字:谢谢。
热水壶不断地被四只手轮流摩挲,到最后黑色塑胶的手柄被磨得油光锃亮。我看着三上从第一次偷偷喝酒被呛得直吐口水到后来让乔带着他“小酌”——反正他们男人是这么说的,听着优不断向我抱怨吃土豆泥快要吃吐了,也许有的时候会忘却那个记录下花苞绽放过程的胶片,但每到傍晚厨房的冷凝器的水滴在我的眉心,我总会想起,被打翻在地上的一盆海石竹。
……
我这回是自己出来的。
我不知自己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是到了孤儿院前面。我看着孤儿院塔尖那个缓慢旋转的巨大铁公鸡,只是涣散了一会就下意识看向地面,在地面寻找着什么。
黄砖的缝隙朝着远方不断逃窜,最后躲到孤儿院大门后面。闭上眼又可以复现将我包裹在中间的前来领养孩子的人潮。
清晰如昨。
我走到门卫处笑着向里面的人搭话,理所当然地,早就不是那个当初把我赶出来的家伙了。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大约三年,小姐。”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问,“你是来领养小孩的么?”
我摇摇头,他就很冷淡地垂下脑袋去看报纸了。
我突发奇想:“如果我是来领养小孩的,该怎么做?”
“很简单。我去跟院长说一声,你进去挑个中意的孩子,签一份合约,完事。”
“合约的内容是什么?”
门卫低头从抽屉里找了一份发黄的印刷纸递过来:“看完请还回来。”
除了教优认字的时候,我一看见字就头疼。所以只是简单地扫了几眼,就还给了门卫。
我只记得一行内容:乙方自愿向孤儿院捐赠三万五千元。
我又问:“平常门前的垃圾都是由谁清理?”
“政府外包的清洁工吧。”他很不耐烦地哼哼。我点点头,识趣地离开了。
云层遮住了黯淡的太阳,带着沙子的风扰动我的围巾。
我想,就算找到清洁工,他也不可能记得六七年前打扫过的几片花盆碎块吧。出人意料的是,自我长大这么多年来,除了农场的小麦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活着的植物。问了麦子我才知道,很久以来盗窃农业区的土壤都属于重罪,更毋谈私人种植植株了。
所以我父母那些年送给我的土壤和种子都是哪来的呢?
我也想不通。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学校前面,我抬头看了一眼,还在上课。但是我这不算旷课。从卖掉衣服的那天起,我就退学了。说来也好笑,让乔那么坚持地让我上了两年学,最终除了浪费钱,什么也没学到。想到让乔,又觉得可恨。但是那天发完脾气我头一次想哭。并不是觉得亏欠让乔什么,只是难过自己没有早点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过去二十五
(优)
让乔这次没有加班。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避免与我们见面,但是这一次,他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我和木实。当我们两个推门看见让乔的时候,木实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然后一声不吭地跑去准备晚饭。我已经一周没和让乔打照面了,所以又惊又喜。我趁着木实去做饭的空挡抓住让乔的袖管然后把脑袋在他肩膀上靠了靠。让乔盯着木实的方向苦笑着,但是仍不忘伸手抚摸我的额头,小声说道:
“孩子。欢迎回家。”
我咕哝了一句:“欢迎回家。”
然而晚饭木实并没有做让乔的份,只是端了两碗煮玉米和坚果罐头出来。对此让乔也没有计较,而是手肘只在膝盖上擦拭警察的佩枪。
我有些恐慌。我有预感这是一次和好的机会,所以害怕就这样错过。我不断地用眼神哀求木实说点话,但是都被她以咬嘴唇回绝。
通风管的噪音只会添乱。
好在我所期盼的很快就来了。
“孩子们。”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让乔深吸了一口气。他坐在沙发上,揪下来警察的白手套,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承认,我犯了错误,很严重的错误。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弥补你们,但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所以,请你们给我个机会。”
他突然站起来,然后伸手依次指向我、木实,最后拍拍自己的胸口:“我们依然在这里。我们依然是一个家庭。我以……我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担保的,但是我发誓,我会用往后的时光竭尽所能地弥补我对家庭造成的损失。”
他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优……我明白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你忘掉那天我带给你的不快,但是原谅我,你就像……我女儿。”
他说了某三个字。我想这是第一次他说的这么直白,所以把脑袋背了过去,不想让让乔看见我的表情。
让乔又转头看向木实:“木实……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但请你、请你,至少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们。”
我偷偷瞥木实。
影子凝固了,房间密闭着。
我和让乔都不说话,刻意留下一段空白的空气,于是等待着,木实的一段回答。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让乔。”她突然站起来,抓着汤勺的手因用力而颤抖。
我感到一阵恶寒,然后晕眩。
让乔的胸腔瘪了一下:“木实,别让我求你……”
那个我熟悉的木实冷笑着:“你求我也没用。”
“木实!”让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看在三明治的份上!”
“三明治也不管用了,让乔……”木实脸色铁青地摇头,然后拿起她和我的铁盘走回厨房。
让乔的手短暂地失力了一下,瞳孔在木实的方向失去焦点。
“好的,木实……我明白了。”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明白了……”
……
让乔和木实的分居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虽然过了很久才正式说是“分居”,但是打那时起就不一起住了。让乔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偶尔回来看看,也只为了看我。我和木实都不知道让乔住哪。我不是个眼泪多的人,但是我竟然因此哭了两次。甚至有一次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哭,是眼泪滚落到嘴角才把自己吓到的。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吧。
总是这样自我安慰。
我想尝试用送油麻痹一下自己,所以这么做了。
当我走到西尼亚小姐门前的时候,不自觉地伸手摸向腰间的账本,看着那个写着两千多元的纸张。这是西尼亚小姐这么久以来欠下的所有油费。但是我竟然随手就把那张纸撕掉了,然后丢进连鸦巷的泥泞中。
我推开西尼亚小姐的房门。屋里比以往更加阴暗。于是我知道现在西尼亚小姐节俭地连灯都不去点了。我听见两声哮喘似的咳嗽,走向里屋的卧室,路上看见水槽的龙头一直向下滴水,于是伸手关紧了。在卧室门口卸下石油罐,走进去,看见西尼亚小姐正在仪器前面调配药水。我从颜色判断应该是梨花水。
“西尼亚小姐。”我小声说。打断她的动作。
她有些惊诧地回过头,脸皮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透明而苍白。我看见那底下纤细的血管。
“优,你过来了?”
“你没听见我进门?”
“不好意思。我……你也看到了,最近有点咳嗽。所以一直挺吵的。”她说话的时候也在咳,但是我感觉得到她尽量把咳嗽憋在了喉咙里,“对了,关于石油。不好意思,我现在可能还剩点,所以不用加。”
“还剩多少?”
“零点四几升吧?总之够我撑到下周。”
“没关系。”我脱了靴子坐到西尼亚小姐的床上,“我给你加满吧。”
“我没钱……”
“不收钱。”
她淡绿色的眸子注视着我。很显然,她的心思也如同外貌一般精致,所以停止了手头的调配,咳嗽着跟我坐在一块:“发生什么事了?”
我抿着嘴唇不说话。于是她弯腰从抽屉里拿了一瓶红色的试管送到我嘴边,小声问:“尝尝?”
我警惕地看着她:“什么?”
“吐真药。”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便笑了起来:“这你都信?糖水而已,石榴水。当然没有真石榴在里头,只是石榴味的。……话说你知道石榴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接过那瓶红色试管,在嘴唇上沾了沾,然后小口喝掉。
好奇怪的味道。不过确实是糖水就是了。
我尝试把脚踩在被子上并让自己说点什么。于是我确实说了。
“让乔……走了。三上……也走了。”
西尼亚小姐并不知道三上和让乔是谁,但是没有追问。
我接着说:“三上是被让乔赶走的。让乔说他是个坏蛋,从来就没有真正在乎过我们,但是我不信他。让乔——他是跟木实吵架之后走的。本来有机会挽回,但是木实拒绝了机会。我想怪木实,但是我怪不起来。我们的邻居里,有个叫東岛的。他离开锈名,去新城区了。他不是第一个离开锈名的,在他之前,还有个叫海琴的。”
炼金仪器里有个小气泡,顺着管道上下升降。西尼亚小姐一边听我说一边看着仪器。我停顿了一会,然后有些失望地问:“你没什么要说的?”
她还在咳。我终于觉得这咳嗽有些煞风景了。
西尼亚小姐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会说。我只能听。”
“……不,有人听就很好了。”我摇摇头,然后有点隐喻意思地说,“今晚我不想回家了。”
“那就住在我这里吧。”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可能跟我睡一张床会有点挤。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告诉木实一下?”
“我会的。”我站起来,然后走到门口背起石油罐,“我等会回来。”
“待会见。”
“对了,关于石油,要不要我给你加满?”
她笑笑:“不用了。”
“真的可以免费加满的,当然,仅限这一次。”
“那也不用了。”
我没坚持,就这样离开了西尼亚小姐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