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十二
“我没想到竟然会在休息日用到这套服装。”司佳看着身上的工作服,“什么机器会在朗伯斯区的火灾现场啊?”
“看前面。”我提醒,然后弯腰躲过一根断掉的横梁。
司佳很机敏地躲掉,接着叨叨,这点倒是跟他师傅很像:“这地方现在还不安全,到处都是石油管道燃烧后的地热,时雨要是知道我跟你来这里得骂死我……”
“到了。”我指了指前方,说。
他看见那扇被火烧过的铁门,喃喃了一句“真惨”,然后推门走进去。
我们一眼就看到了死在铜柱上面的安。他倒抽了一口气,慢慢走上前,低头抚摸那个死掉的躯壳:“这已经不是五级损毁了吧?如果往上还能加的话,就是六级损毁了。”
“能修吗?”
“我尽量。”他闭上一只眼绕着安左右旋转,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拆开随身带来的工具袋,从里面拣了几个起子和卷尺出来比划。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他忙活。
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电锯锯开了安背后油箱损坏的部分然后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小给我,“这么大的铜板,能找着么?最好是无氧铜板。”
“我尽力。”我也这么说。就在起身准备去找的那一刻,他叫停了我,然后说:“慢些。我在测测还需要什么材料,如果手头有的就算了,没有的就只能现做。”
我又等了大约十分钟,司佳给我开出了包含三种铜材的清单,并且给我指了个方向:“从这里朝西走,靠近老城区的地方,有个机械回收厂。去那里找找看吧。”
我转身准备走。跨过门槛之前,突然叫住司佳:“司佳。”
他转过头来。
“谢谢你。”
“这话等我干完活再说吧。”
三
“优。”木实的眉毛低垂着,“我不想来这里。”
一个月之后,朗伯斯区的温度差不多已经下降到了正常人能滞留的地步,所以这回我和木实没有穿工作服。这一个月我来回走了好几回这条路,自然清理出了一条小路,所以此次什么都不用搬就能通行。
木实把脑袋深埋在那一圈围巾之中。
“不要打扰安了。”她第二次劝阻,“它在那里很好。”
我没听,而是走到那扇暗黄色的门前,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木实闭上眼睛。
就在那座柜台前面,安的身体依旧被铜管贯穿着,固定在一个地方。然而当听见我们的声音,机器人的关节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旋转了一下身体,用单调的声音说:
“欢迎光临。”
过去三十三
“修好算是修好了,但是这家伙现在动不了了,储存体估计也部分受损了——说简单点,就是可能有轻微失忆。再有一个,就是如你所见,它的体型现在变大了一圈。这也没办法,毕竟找不到出厂零件嘛,只能走野路子。”
司佳曾经这么对我说。
对于体型变大,木实倒不怎么在意;不能移动,可能安本人会有些烦恼;倒是失忆,在我和木实确认安还记得我们两个之后,就没多关注了。
木实很少哭,包括看见安被修好的时候也是一样没哭。尽管没有表现出来,我相信她是开心的。只是朗伯斯区的灾难使得整个泽塔街商圈随之封禁了,木实准备置办店铺的计划也就此搁置下来。
“你看见三上了?”木实在听见我关于那天在酒馆里发生的事情的陈述之后如是说。
“是的。”
木实没说什么,眉毛低垂了一会,继续进行手上切菜的工作。她似乎不想提这个名字。
……
我敲了三回门。没人应门。
我走到右手边的窗户前向里眺望,只看见一片糊住玻璃的麻纸。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推开门进去。里面传来一阵腐败金属的气息。西尼亚小姐的家和以前一样,没点灯,只能凭借门口传来的阳光辨别方向。我右转走到卧室门口,门是关着的,在门前站了一会,我听见轻微的咳嗽声。
我再次敲门。这回敲的是卧室门。
一句很微弱的“进来吧”。
我走进去,看见躺在床上的西尼亚小姐。
“优啊?抱歉。”她白皙的脸庞在昏暗之中很好辨认,“你瞧,我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刚才你在外头敲门,我是听见的,但是我喊不出来。”
我放下背后的油罐,然后坐到她旁边。
“你生病了。”我说。
“多半是肺炎吧?”她笑着说,“我想很快就会好的。对了,你能帮我拿一瓶梨花水么?——对,就在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抽屉里。”
我看见炼金仪器上已经挤满了灰尘,所以在递给西尼亚小姐梨花水之后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了一遍。我又坐回床上:“你应该找个正规的医院看看。”
“我没钱。”她用温柔的嗓音回答着说过好几遍的那句话,“而且我也说了,很快就会好的,不是么?这几天我一直在喝梨花水。”
我感觉自己有些不快:“你只会喝梨花水么?”
“其实除了梨花水还有些别的的……炼金术还能做些药剂,但是你也猜得到,原材料很贵,我买不起。”
我犹豫了一阵:“我借你钱吧。”
西尼亚小姐的眼睛睁大了一些:“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欠了你很多钱了。再借的话,总感觉像是被施舍一样呢。”
这房间里有一股犹如地窖的寒冷。我把工作服的领子向上拉了拉,歪起头努力让自己暖和一分:“我会放高利贷的。”
附近只有石油在管道里流淌的声音。
“我还想赚你的钱,所以说,你不能死太早。你还欠我好几千呢。”
西尼亚小姐突然嗤笑出声:“你在想什么?什么死不死的?都说了只是小病而已。”紧接着她的眼帘低垂了一下:“你还没见过人死的样子呢。”
我们的话题不知何时转移到了死不死上头。
我不喜欢这么严肃的话题,于是转移,“这屋里好冷。你生病了,应该开暖气。”
“我得省着用油。”
我没管西尼亚小姐的话,而是走到散热片旁边打开了阀门。
“优。”她有些哭笑不得,“我的石油会不够用的。”
“我给你加。”
“你是在变相推销自己的石油么?——不,这算是强买强卖的范畴了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
“优。”她把脑袋靠在床头,“我可以举报你哦。”
我瞥了她一眼:“那你去吧。”
油罐里的石油顺着管道倾泻而出。过了一会,西尼亚小姐略带苦涩地说:“我不会的,优。你知道我不会的。”
过去三十四
(让乔)
我的房间已经很久没打扫了。但是我没有收拾的打算。我望着在我房间里摆荡的那根钟摆,又点了一支烟。这是今天的第几根了?我没数。我曾经有过一个戒烟计划,是在优和三上的敦促下半开玩笑地制定的。但是只履行过几周。
从恶魔之地搬出来之后,我租了个阁楼居住。然而我并不满足于离开恶魔之地,甚至想离开整个锈名。这动机很复杂,但是我清楚最主要的原因。
我想逃离这个全是被我伤害的人的城市。
于是我申请调职去老城区。
我没想到调职的申请批的那么快。在这个时间段,大部分警察都主动申请调职去人手紧缺的新城区,像我这样申请跑去老城区的,应该少之又少吧?
这消息必定是要告诉木实和优的。优,我直接去找她就行,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跟她说出这件事;木实——我想,还是写信吧。
我从床旁边的小书桌开始寻找。第一个抽屉里没有,第二个也没有,第三个才看到那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有一支钢笔。接着展开一张纸,是从一本不怎么喜欢的书上撕下来的空白扉页,开始写信。
致木实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恨我,但是有个消息我想你最好知道。
我很快就要走了。去老城区,调职去老城区。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两个已经穷途末路了。是我的错,但是我不会在做无用功的道歉以祈求你的原谅。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照顾好优。
另,我会定时寄钱给优的,就往我们曾经的那个……家的地址。
让乔
在最后的落款,我犹豫了很久,究竟是留“乔”还是“让乔”。最后还是选择“让乔”了。
写完这封信的时候,煤油灯里的火苗开始摇曳。四周的制冷管道因为密封不紧的原因正在排出冷气。这也是住在廉价住房的坏处之一。我放下笔,将自己的大衣裹紧一点,这是我还在炼钢厂工作的时候发的工作服。然后我将信叠好放进口袋里,来到大街上,沿着步行街一直向南走最终来到一家邮局。进门之后我对着前台说:“帮我把这封信寄到恶魔之地的九零三号。”
他拿出手边的大地图辨认一阵,突然说:“恶魔之地离这里很近吧。就在白教堂区的东南部,走一公里多就到了。哪怕嫌麻烦,打一辆低吼车也几分钟就到了,价钱比邮费贵不了多少。为何不自己带过去呢?”
“我知道。”
“即便如此,您还是坚持要寄?”
“是的。”
“我知道了。”他从柜台下方取出牛皮纸信封盖上印章,“牛皮纸的价钱也要另算,一元一封。另,恕我冒昧,您坚持寄信的理由是?”
“你不该问这么多的。”
“抱歉。我只是好奇。”他一边将信纸收进信封里一边碎碎念,“我只是感觉,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随口就能说出的事情,要用信呢?或许是‘想通过信传达一些声音传达不到的东西’的渴望吧?我记得前几天有一位扎麻花辫的橘发姑娘来过这里,她说,想把信寄给一个人,但是我们问她地址的时候,她说不知道。我有个同事说,‘不知道地址的信怎么可能寄出去’,那位小姐却说,‘我管那么多,你们只管寄就好了’……本来想把她赶出去的。但是我觉得,她是真的想寄信。所以我说,把信给我吧。”
我一边填表格一边问:“那个小姐……有说想寄给谁么?”
“是的,是的。”他看见我手中的表格,沉默了一会,“他说了。‘让乔’。恰巧跟您的名字一样呢。”
“拿给我吧。那封信还在的吧?”
“在这里。”他从柜台下方拿出一张包好的信件给我。
我简单辞别之后,并没有拆开那封信件,而是先观察了一会封皮上的收货地址。
“七十八号城区”。一个不存在的地名。
他们还真的打算把它寄出去啊。
信,就等回到家再打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