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十五
(麦子)
我背靠麦田。
这片由我打理的土地像这样绽放麦香已经有五六年了。这五六年,我一直同时兼任农场的长工和面包店的店主。然而这样的生活也很快要结束了。
他们在拆除农场。
那些熟悉的麦穗,我尝试掬一捧他们的气味,却传不来那浓厚的工业肥料的呼吸,只有它们的控诉。
向左手边转去,和我一样失业的农场长工蹲在施工区的起重机前。
好啊,行动倒是很快。这就准备开工了。
朗伯斯区的灾难引起的蝴蝶效应比我想象得广。政府不但放弃了朗伯斯区,甚至急于和锈名现任执政的工业激进党脱开干系,收回大量权利。当中央政府收回自由种植权之后,这片农场甚至连最后一批麦子都没来得及收完,就要被夷为平地。
他们在拆除农场。拆除我的农场。
我缓缓站起身,带着被烘干过后的汗味走到起重机前。向里望,玻璃底下的高光晃人眼。于是我直接拉开起重机门,正对那个正在吸烟的一脸茫然望着我的工人。
“下来。”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
他用从嘴中吐出的一缕浓雾表达自己的疑惑。
“我叫了你下来!”我此次直接用手去抓他了。他本能的想要打掉我的手,却被我扯住衣襟。
他想要挣脱,我把他拉了下来。然后狠狠关上起重机门并且锁上。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在门外大呼小叫,将底下坐着的长工和工地的其他人叫来。我在起重机里拼命寻找什么钝器,能让我破坏这仪表盘的钝器。
没有。
于是我向那该死的仪表盘施展自己的愤怒。我拼了命的拉扯那摇杆,将钥匙折断,留下一半在锁中,将方向盘朝一个方向旋转直到里面的铁杆传来损坏的声音。我打破那仪表前的玻璃,直到外面传来一个同是长工的朋友的声音。
“麦子——你疯了?”
我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要拆了我的农场!”
“混蛋,那不是你的农场,那是公家的!”
“我的农场!”我继续捶打表盘。
工地的其他人聚集在起重机门前。——他在干什么?外面有人问。——发疯。被我拽出去的人回答。——把他拉出来!——他把门锁上了。——有锤子没?把窗户砸破!——你想闹出人命?——疯子还要什么命!于是我听见了玻璃窗被镰刀反复敲击的声音,我的朋友尝试拉住敲击的人,但是很快被旁人推开。玻璃上出现裂缝,扩大,最终砸破。镰刀探出来的头割破我的脸颊,伤口不深,但是痒。这感觉加深了我的愤怒,我踹开起重机门跟敲窗户的人厮打在一起。他们尝试拉开我,我的手被抵挡的镰刀割破。那些无面的脸颊全都重复着一句话:
“你疯了?”
我同样重复一句话:“你们要拆了我的农场!”
有人用钝器敲我的后脑勺。我忍着眩晕抢过镰刀挥过去,没伤到人,但是开出了路。我顺着这狭缝冲进起重机用镰刀在仪表盘上挥砍。
我会砍死这想要破坏我的农场的起重机。然后砍死这些想要破坏我的农场的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不但有工地的工人和农场的长工,还有路人。我知道自己破坏仪表盘的样子让他们不敢上前,于是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我感觉眼前有些花,但是这阻止不了我的仇恨。
这镰刀是应该收割我的麦子的。现在我将用这把镰刀收割破坏者。这是来自麦子的报应。
有人趁着我歇息的空档拽住我的衣服,捏住我拿镰刀的手,把我拽出来。我又一次被压在人堆当中,他们用手肘捶打我的手腕,摁住我的脸往地上砸,用双臂困住我的脚踝。
我没有放开手中的镰刀。我要用这镰刀收割他们。指尖的铁管是温暖的触感,我知道,这就是我以前收割麦子用的那一把。她的握柄甚至还留着我手掌的印记。警察来了,我看见本来钳制我的人挨个自觉向四周让开。蓝色制服把我摁在了起重机门上。
我的眼睛越来越花了。光锥穿刺了我的眼球。我只能听见警察的声音:“我最后警告一次,我要开枪了!”
“他们要拆了我的农场!”
在雪花占据我的视野的最后一秒,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个姑娘,大叫着“不要开枪”,然后从人群中冲出来拿走我手中的镰刀。她在尖叫:“麦子,你疯了!——你后脑勺全是血!”
我认得,那是木实。但是在最后我只剩下一点力气重复一遍那九字的宣言,然后晕了过去。
……
(优)
那个叫麦子的男人头上裹着纱布进了我的家门。木实陪着他进来的,邀请他坐在沙发上之后还贴心地问我有没有被吓到,然后替他解开纱布。我看见那个结痂的后脑勺。
我并没有多害怕,至少没有浮空岛和一百一十五号国道那两次那么害怕。我和他们两个保持一定的距离,盯着让乔给我的怀表。
“劳烦你费心了。”
“你真是疯了……”木实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崭新的纱布,然后浇上褐色的药品,重新为麦子裹在头上,“那是公家的农场!你自己也说过。”
“请容我重申一般。”麦子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那是我的农场。”
“好好,你的农场。”木实叹了一口气,“但是你至少比其他被开除的长工强!你好歹还有个面包店,你可以靠面包店生活。但是他们,恐怕只有去工厂的份了。”
“关于这点,我不打算开面包店了。我要走了。离开锈名。”
木实的手抖了抖:“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打算?”
“就在知道农场要被拆除的时候。”
“为什么?如果供货端缺的话,从新城区进货不就行了?只要一次进的量大,成本也就下来了……”
“不,木实。农场和面包店是一家店。没了农场,就没了面包店。”
“我的手艺还没学完呢!”
“我会教完你再走的。”
“你搬走之后准备怎么办?”
“可能在新城区再找一片农场吧?至少,我不会再亲眼目睹自己的农场被拆了。”
木实换完了绷带,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嘟囔:“新城区,又是新城区。你们全都惦记那个该死的新城区干嘛?”
我记得我告知她東岛要前往新城区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
然而,我想,我也有点失望。海琴,東岛,还有个麦子。已经有三个人离开了。接下来还有谁呢?让乔,最后是木实?
至少要挽留些什么吧?
我难得的开了一次口:“麦子……你做的面包还有面包酒,味道很好。”
空气沉淀一片寂静。木实甚至都没料到我的开口,玩弄自己辫子的指头停下了。麦子抚摸自己头上的纱布,过了一会说:“木实……我上次给你的面包酒还有么?”
“还有的。”木实从厨房里取出装面包酒的罐子,然后倒了一杯给麦子。麦子将杯壁递到嘴边,尝了一口,笑出声:“味道不是很好。底子本身就差,现在还过了赏味期了。”
“分明是你自己酿的。”
他看着在罐子里滚落下来的水珠:“不是味道很好么?怎么还剩这么多?”
我不说话。不想说话。而是自己也接了一杯面包酒过来,放在嘴边小口小口咂着。
啊,就是因为这样啊,所以才不想插嘴的。
“果然还是不好喝吧。”
“算了。你要是想走就走吧。”木实说。
她起身准备把酒桶收起来,却被麦子拦下:“我还要喝第二杯呢。”
“难喝你还喝?”
层层淤积的白色泡沫。他感受着这泡沫散发出的麦香。让他想起了前不久还在农场里工作的日子。金黄色泽。麦香。摇动的涟漪。苍蓝天空的倒影。并不是一杯面包酒,是片麦田。
“我想……至少,我会再待到给你们做出最好的面包酒为止吧。”
紧接着,他将手中的面包酒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桌上,向我们道别后准备离开。临走前,问了一句:“有没有帽子?我想把头上的纱布遮住。”于是木实给了他一顶让乔遗弃在这里的警察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