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十六
让乔站在门口。木实在厨房里做饭,我只是过去简单知会了她一声,她看了眼门口,就说:“是来找你的,去吧。”
自从分居以后,让乔经常会这样过来。有时候是带我出去玩,有时候是捎来什么礼物。然而这次我没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什么讯息。我走到他身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却先说了一句:“抱歉。”
我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说:“我们找个地方谈好么?”
“去哪里?”
“你跟着我吧。”
于是我就这样跟着让乔走出了家门。让乔没有在恶魔之地停下,而是接着走上街,叫了一辆低吼车,看着红墙红瓦不断后退。
“乔,你最近这么有钱了?”
“不……我只是想找个好点的地方。”他凑到司机耳边说了地名,我没听清。然而当低吼车缓缓停下,我看清外面的街景,突然无言。
火车轨道。风铃店铺。台地。
这里是我们曾经会相聚的那个台地。
让乔先下的车,他在副驾,然后在后座接我。“下来吧,小姑娘。”——这样说,向我伸出了手。我随他上了台阶,穿过铁花园门,翻过假爬山虎缠绕的墙壁,然后来到石凳以及喷泉旁边。
我的瞳孔在放大。就像冲刷之后的底片。
石凳被日月摩挲的表面结痂了伤痕,喷泉上的流水溅开五彩斑斓的追忆。这台地曾经拥有的心跳一片片掉落在地上,等待着我将它拾取。呼吸和蹒跚与弯腰。无数微小的光芒被我攥住,晚霞的弦弹奏的滑音,掳走油彩的滤镜。晶莹剔透的苍蓝色世界。
它在偏光镜上旋转,黑烟,锅炉,火车头,汽笛,酒瓶,怀表。人的伪影。我走上去辨认。喝酒的三上和让乔,偷偷坐在旁边假装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小姑娘,以及在台地下方打转迟迟不上来的麻花辫。我去抓起让乔和三上喝酒时洒掉的光辉,一片温热的清澈;去拈起那麻花辫飞舞的发丝,它从我的指尖滴落;去牵起那小姑娘的手,这幻象从我的指缝泄露。就像塑胶模型,触碰不到,它的温度;就像流沙,被层层缠绕的流沙,我尝试拨开它,它却与我温柔相拥。
“优。”让乔在后头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我是对不起你的。我们都是对不起你的。”
斜阳融化在我的脊背,风栖息在我的脖颈。
“你叫我来做什么呢?”我问。
“我要走了,优。”他看着佩枪,“我要调职去老城区。”
“为什么?”
“事实上……我在害怕,优。我害怕见到你们。我害怕那个仍然愿意称呼我为‘乔’,仍然愿意将我视作他们的领头人的孩子的眼神。”他扣动空仓的扳机,“对不起,优。再给我一点时间吧。等到我能第二次有资格送你怀表的时候。”
“我不想你走,乔。”
“我很抱歉,孩子。”
我们的吐息与哀叹是那样不协调。就像两个不应同时存在的尘埃。
“乔!”我突然走上去抓住他的袖子,“你就当我是个孩子吧。就当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吧。我不渴望什么修好自己的油表了,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许个愿吧。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是么?”
“优。”他那已经长满浓密胡茬脸笑了,“你记得自己的生日了。”
“让我跟你走吧!但是,不是今天。等我攒点钱,然后我去找你。无论那时候你身在何地。”
“……我会的等你的,孩子。”他的沉默衔接搁浅的语调,“我会的。”
“这个,还给你。”我从胸前取出那个怀表,递给让乔,“等到我找你的那天,再送给我吧。”
两个人的约束。
他将怀表收好,放进口袋。过了一会,问:“木实告诉你了吗?她的打算。”
“……告诉了。”我为自己遗漏的那拍心跳悲哀。
“是么。她也准备走了么?”
“她想去朗伯斯区。虽然还在锈名,不过也有点远了吧。她邀请过我,我当时没答应。”
“房子呢?”
“可能会卖掉吧。”
过去三十七
朗伯斯区的废墟仍然需要清理。散落在地面的砖块和钢板堵塞了人的去路,虽然政府也没有打算复兴这里,依旧出了一些钱征召清洁工。然而因为价钱很不划算的缘故,没有多少人应聘。
我看着破碎的灯罩,远处传来固定不良的轮毂碾压地面的噪音,剥落了油漆的蓝色板车正在缓慢前进。
令人熟悉的咳嗽声。只不过这次夹杂着令人怜悯的喘息。一个女人的身形不断放大。我此前从没见过那躯体如现在这般肮脏,浑身都是灰尘,她天然波浪的长发被汗液污染,拉一步车踉跄一下。
我把一条足以拖到地上的围巾在脖子上又绕了一圈,等到低头拉车的女子过来的时候,轻轻地问候:“西尼亚小姐。”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阵子:“优?中午好。”
确实是中午。太阳炙热的温度会将每个胆敢赤裸上身的人剥出淋淋的血肉。
“你在拉车?”
她在一片台阶上坐了下来:“是的。”
“你的病还没好?”
“快好了。”她笑着说。脸色苍白的可怕。
分明是更严重了。我想。
“需要我帮忙么?你是来朗伯斯区当清洁工了?为什么?”
“帮忙就算了。朗伯斯区的清洁工是唯一不看居住证就能应聘的职业,我缺钱,自然就来做了。”
“你没有居住证?”
“房子是二道贩子卖给我的,当然没有。”
我看着那单薄的躯体:“你已经缺钱到这个地步了?”
“我还不起房贷了。已经欠了两个月的了。”
“休息一会?待会我陪你一起。”我看着那双因脱力而不稳的手。
“我接下来要去工地。你如果想来看看,就看吧。”
我们面对面坐在街道的两端,风吹过去一段又一段,就好像没有尽头。过了半分钟,西尼亚小姐说该走了,然后开始拉车。
我感觉有些难过。竟然要一个病人拉车。
“你说真话吧。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可能……比我预想的糟。好像是肺结核。”
我身躯颤抖了一下:“你回家吧,拉完这一趟车之后。”
“怎么可能,我签了合同的,要付违约金。”
“我来出钱。”
“别开玩笑了,优。”
我并没有说服西尼亚小姐跟我回去。我只是帮她职完了这一天班,然后在一片漆黑中用用我的手提灯送她回了连鸦巷。她和我说明天不用来帮忙了,我答应了。
她自己说还要这样工作一个月,然后再去找另外的工作。
过去三十八
一
让乔离开有一个月了。木实也要自己出去住了。因为朗伯斯区的大火,泽塔街商圈完全废弃,而她本来在泽塔街想买的商铺也泡汤了。我本以为她会转而在温斯特敏区之类的地方开店,但是她竟然在朗伯斯区找了一个废弃回收厂住了下来。在最后的那天,又问了一遍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说算了。
我没有问木实离开的理由,但是她自己跟我说了。她说,想离开这个有回忆的地方,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有的时候,回忆是会伤人的。
让乔走的第二个月,木实终于搬出去了。这下,这家小屋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仍然喜欢对着水壶听水泡破裂的声音,但是这一回不会再有人给我讲绘本,或者给我哼歌听了。这间屋子,命中注定是要卖的,然而我迟迟下不定决心。
让乔走了。木实走了。三上走了。海琴走了。東岛走了。而我最终成功挽留下来的,只有一个麦子。
……
麦子在外头敲门。他推开门的时候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一缸面包酒搬进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缸中摇晃。他已经来了五六次了,每一次都抱着这样大罐的面包酒,以“要我们尝尝”的名义送过来,却永远喝不完。此时厨房已经堆积四缸这样的酒了。
“优,上上上回送过来的酒喝完了么?”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发问。
“没有。”我有些抱怨,“你为什么不每次少做一点?这样子就能喝完了。”
“面包酒最少就是一次做这么多。”他将酒缸放在火炉上,还好没点火,“味道呢?怎么样?”
我本来跟麦子不熟的,也不想跟他熟。然而来往的次数一多,不想熟也难免熟了。
“永远是那个味,可能比上一次做得好了吧,但是我喝不出来。”
“那看来我就还得在做。”
“你不是说做出最好的面包酒就走么?”
“但是迄今为止都没得到你的称赞。我想,还算不最好。”
“我只是不喜欢喝面包酒而已。”
“对了。”他终于发出那个早该发出的疑问,“木实呢?”
“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简洁的对话戛然而止。
“那我该去哪里找她?”麦子下意识问,但心明显不在这个问题上了。
“她跟我嘱咐了不要告诉你新的住址。”
“为什么?”
“很明显,她嫌你烦了呗。”
我观察着酒桶里螺旋升腾的气泡。或许,水才是最好的舞者吧。
“嘿,优。”他把头顶的警察帽拿下来,“发生什么事了?我是指你们。”
“没发生什么。只是大家的约束消失了,于是各奔东西了而已。”
他苦笑了一下:“好吧。看来我是打听不到什么了,毕竟我本来就是个局外人。不过不管怎么样,优,放宽心点。”
“我没介意。”
“我们再回到木实的话题上……那么现在,谁替我换药呢?”
我看着他脑袋上依然被褐色液体浸湿的绷带。看来他伤的确实挺深:“我不知道,不过绝对不会是我。”
“看来我只能去医院了。不换药真的很痒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包酒,又给我倒了一杯,递到我手上,佯装碰了一下杯,并发出“干杯”的假喝,然后问,“那房子呢?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住了?”
“目前或许是。”我也喝了一口面包酒,“不过我准备把它卖掉,自己出去住。”
我没看见麦子的手摇晃了一下:“卖掉?你确定?”
“也不……确定吧。目前还在犹豫。”
“那就不要卖。”他的声音倏然变得冷冰冰的。
“为什么?”
“优。”他指着自己头上的绷带,“你知道我为什么才头破血流的么?为了农场,我的农场。然而我最后还是没能留下我的农场。——可你。你现在拥有着的东西,我所失去的东西,你却要将它拱手让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他捏紧了玻璃杯,“只要你留下这栋房子,你就会懂的。”
二
恶魔之地的房子,我最后还是没卖掉,但是我搬出来住已经是必然的了。我想,不但是让乔和木实,我也想远离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于是另一边,我开始挑选合适的新家,并相中了一处名叫塞西斯温泉街的地方。
……
塞西斯喷泉街二号楼,二一零号。这里就是售楼广告所说的空房。
门没锁,我在菱形猫眼观察了一段时间,推门进去。已经氧化的换气扇静止不动,太阳光被百叶窗分割成很多条,自然飘落在深绿色人造革的沙发上,茶几正中央的白铜托盘上堆叠着琉璃蓝的茶杯。
“你在看房子么?”背后忽然有人问我。
我转头看了一眼,女人。年纪比我大,黑发,扎着单马尾,穿着围裙,应该是在做菜的样子。我嗯了一声:“将来……可能会住这里吧。”
“你自己租房么?年纪还挺小的。”
“是。”
“如果你租房的话,我就是你的邻居,芹。”她笑着自我介绍,“我有开一家理发店,欢迎光临。”
“我可能不需要剪头,自己拿剪刀剪就好。”
“总有需要做发型的时候。对了,提醒你一下,因为这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所以风箱在这里,晚上可能会很吵。”
她没有骗我,进门左手边的铁墙皮可以打开,里面确实有个风箱,只不过没在运作。
“我不介意。”
“每家都有一个气泵,负责特殊天气的室内空气循环。”
“我以前在恶魔之地的房子没有这种东西。”
“你原先住在恶魔之地?很辛苦吧?没有气泵遇到沙尘暴怎么办?”
“我们会把窗户关上。”
“氧气会不足的吧?”
“倒是没有过。”
我和芹小姐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因为接下来还要处理老房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