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乔)
预料之中的晕厥没有到来。我听见那罪犯开了一枪,但是我身上没有任何一处疼痛。紧接着是金属掉落的声音。我仍然没有睁眼,我想假装自己已经昏过去,到时候趁其不备先逃离。然而那罪犯似乎离开了我,在周遭翻找一阵,不一会又回来。欻拉的声音过后,光芒透过我的眼皮射进来,我听见她倒吸了一口气。
“乔?”
我的心震颤了一下,奋力坐了起来然后睁开眼。
那是一副怎样的构图呢?
一个姑娘,她的皮肤蜡黄,干涸的嘴唇上渗出的血丝,因为紧张而被反复舐舔。她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仇恨,她不在墙角动作却像窝在角落。她不安地触摸自己的后背,仿佛随时有人要从后面开枪。
更重要的是,她说话的时候带点哭腔。她怀疑眼前的东西是幻觉——甚至我也一样。无论过了多少年,我决计认得出,正因如此才不敢相信。
“优?”
我想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但是悬浮在了半空。这个过程好像吊桥的对接一样艰难。我艰难地咀嚼自己的牙齿——我应该这么做吗?我在害怕什么?
然而她忽然瘫软似的扑了上来。在我胸前,凌乱的头发里传来浑浊的声音。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并没有哭,后来我才明白这是疯狂地喘气。
……
“他们没有给我吃的,乔。”她身上披着毛毯,手中捧着一杯热水,“但是这并不重要。我被押送到一半,沙尘暴来了。黄沙填满了我的鼻腔,我只好用毛毯蒙住头,但是这也不重要。我向他们要了三次水,最后一次我快醒不来了,他们才给我。其实,这也不重要。我只是……忍不住想,疯狂地想。”
她并不冷,毛毯只是给她一点紧贴皮肤的安全感。热水也是同样,优在我记忆里不喜欢喝热水。
我向上帝发誓,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见到她这样子。她说一句话我下一滴汗,肠胃绞痛一阵。
“我想着,我一定会被判死刑的。我要死了。他们会怎么处死我?绞死?一想到这我就头脑发沉,我用腿夹住我的脑袋,我像个畸形儿一样折叠在一起。我忍受不了窒息。枪毙?那是最好的。我不怕死,乔,我觉得我也没什么不死的必要——本应该是这样!可是我一想到这事真的要发生了就浑身冒汗。我在囚车里打滚,也可能没打滚,总之一切都颠倒了。一切都颠倒了,直到现在。”
“好了,优,不用说了。”我踉跄起身。
“我——我杀了他们吗,乔?我没想这样。我忘了自己用什么砸了他们的脑袋。石头?也许是…石头上有没有血?”
“不,你没有。”我用将几张纸丢进火炉,“安心吧,孩子。有我在。这样的亮度足够吗?”
“这样就好。别太亮了。让我刚好能看清你就行。”
周遭闪过了一声干雷。她没有哆嗦,有些痴呆。
“你还好么?”
“我?还好。乔……这里是哪?”
“新城区。”
“也对。新城区。我想起来了,他们说上头不允许有私油贩子记录在案,不然会升高锈名市的犯罪率。于是他们把我带来新城区处死了。”
处死两个字恐怕才是真正的雷电。她说完便哆嗦一下。
“好了!好了。孩子,看着我。”我走上前去捧住她的脸颊,“我在这里!你没事了。我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手指。”
她手里的热水杯摇晃一下。
“是的,乔。你在这。”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平静地可怕。
“我不想死,乔。求你,救我。”
“我会的。一定会。”我拍了拍优的头。
她很信赖的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七八年前。
过了一阵,她终于是冷静下来,便指了指我的腿:“乔。你的腿,那是怎么回事?”
“腿?”
“你刚才就踉踉跄跄的。”
“风寒。”
“什么时候出现的?”
“四年前吧。”
“抱歉。”
我说没事,然后在对面的硬板床上坐下。
外面公车刚开始运行,汽笛的声音从远处破晓而来。人迹,终于让黑夜不那么可怕。但是随之而来,我立即担心起来。
“时间不多了,优。”我赶紧拉上百叶窗,然后说道,“如果他们发现那两个押送员,或者他们俩醒来,就会立即开始搜寻你。”
“是的。我懂。”
“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什么罪名。”
“走私罪,‘情节极其严重’。”
哈。果真不好办。
我咳嗽一声,在房间踱步,时而拨开百叶窗的一角看看外头。晨曦逐渐浮现,虽然天空还是很黑,但是我们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
五分钟后,我停下脚步。
“很好。我能处理。但是现在,我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保释权。”
“你有?”
“没有。但是我知道哪里能弄到。”
“哪里?”
“收拾好东西,孩子。趁现在赶快喝口水吃口饭,带上干粮。我的钱箱在壁炉里头。里头应该有六七千,全部拿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去哪里?”
我看了眼南方。
“老城区。”我说。
她惊讶片刻:“我也跟着去吗?”
“你最好跟着我。他们刚发现你逃脱,今天应该查的最紧。我们出城,正好避避风头。”
她迟疑了一下,不多过问。她对我是那么信任。
我们马上开始收拾,找出了好几个长久不用的包裹。收拾到一半,她忽然告诉我,自己的油罐还在囚车上,她必须取回来。这让我很苦恼——且不说刚才的袭击地点离我家有半个多小时脚程,回去还有很大的概率被发现。但是优不断请求,我便安顿她先在家里待着,我去取。
穿好鞋子准备出门的那一刻,她又拉住了我。但是这一次她的眼神极为复杂,好像是风暴之后苏醒的某种担忧,困顿,哀伤。
“乔。”她咽了口口水。
“是,孩子。”
“好久……不见。”
“……是。”我也愣住了。我的心情马上也复杂起来,我看着那张已经长大很多的脸——天啊。完全跟我们分别的那个时候判若两人。我到底是怎么认出优的?不单单是被捕,我离开时候她绝对经历了无数的事。但是我没有停下出门的脚步。
“我爱你,孩子。”我狼狈地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