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车子在燃烧,没有司机握着方向盘。死亡之风猎猎作响,电台播放着刺耳的噪音,窗帘蒙住外面的光线。太阳跌落,广告牌斜睨着高速路,一切向上扭曲延伸。天际线在火焰中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橙色的薄雾洗涤万物。
我说:“吻我,你如此美丽。”这真的是最后的日子了。你抓住我的手,我们跌进一场深渊。就像是一场白日梦,或是一场高烧。
——Godspeed You!Black Emperor,《The Dead Flag Blues》
……
(优)
我看得见,在老城区的那场雨。我推开门之后,高烧倒下的那个人,我一般称她为“店主”。我记得在病情严重的那几天,我对她的照顾,也听得见她的呢喃。
所以,我们来说说我决定留在锈名的原因。
让我们回到二十六天之前。
二十六天之前,我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面。百叶窗遮住了月亮稀少的光芒,淡蓝色的荧光弥漫在床头。店主在熟睡,而我在发呆。我知道那人熟睡的习惯,知道她呼吸的节奏。难得的忙乱和忙乱间隙的闲暇,让我有了思考的时间,于是她短暂的呻吟没有走进我的耳朵。那段时间是病情的末期,除了嗜睡,店主也好的差不多了。
我承认我对她有偏袒,就像她明明那样莫名其妙地对我发火,我还是主动给她让出冷静的空间。这种无形的天平让我感到陌生,因为在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在麦子、木实、时雨……等等人一起碰杯的时候,在刺耳的玻璃撞击声里,我就明白了那个事实:我是个自私的人。
在所有变革在我身边发生的时候,我的沉默可以理解为我对自己的保护。这不可否认是一种自私。我画地为牢,在三尺大小的圆圈里摆满了为自己所有的家具,如果不够,就再往上垒。我自己的城堡摇摇欲坠,有人想进来帮忙,我惊恐地呼喊:不要进来!
在那城堡旁边的人越聚越多。后来我的城堡塌了,砸死了几个人。好吧!他们没有散去的意思。我把城堡做成深阁,像个蚯蚓一样倒在地面上,捂住耳朵,等待雨后的阳光将地表封死,自己枯萎死去。
呻吟声再度传来,我回到现实。但我并没有联想到那是店主发出的。
一个陷入苦思的悲剧的家伙,大约会将身边所有传播苦痛的介质,都理解为常态吧。
窗户破碎的玻璃板,将淡蓝色四处折射。我挡在那光芒前面,我的背后是一片阴暗里的店主。
将脑袋搭在膝盖上,抚摸自己的脚掌。
“冷。”
我也冷。
“冷。”
那声音重复一遍。我低头看了看,这也是下意识的。光芒绕过我打到她的脸上。我的心本能地揪了一下。
我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身上的大衣丢到她身上。
过了一会,她仍重复那句话:“冷。”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我看见瞳孔里所展现出的一片脏污。她没有表情,但是那双眼睛使她看上去像要死了一样。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内衬毛衣。我把它脱了下来,盖上去。
她短暂地不说了,只是翻了个身。接着又开始喘息,发抖地喘息,明显像还嫌冷。
好吧!两层棉被两件衣服,使我感觉她并不是真的冷。我将手探进去,摸了摸她的脖颈,却又收了回来。
她像个尸体一样凉。
我思索了一阵,将只穿着衬衣的上身伸进去,贴紧她。
然后她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呦!”
我说:“你别叫了。”
她又闭上眼睛:“哦。”
我们躺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唔。你怎么离我这么近。”
我仍然说:“店主。你糊涂了。”
她忽然摇摇头,然后将我的手牵起来,两只手握住:“你瞧。我的手就在这里。”
我额头发凉。我感觉自己像一颗漂泊的原子。我似乎也不太清醒了。
“嘿。”我问,“我是谁?”
她便闭上眼,像歌谣一样哼起来:“是你……是你……是你……”
我将脑袋伸到她胸前。我感觉不到那里跳动的东西,两个耳朵跟冰封了似的。我困倦,逐渐变得迷茫,然后突然听见三个字:
“我爱你。”
我霎那间清醒过来。眼前一片黑暗。
我依然在她的胸前。
我发抖着从眼前的身躯抽离出来,半截身子都是凉的。但是她的手慢慢捧了上来。我一只手支着床,然后看见她蓝色的眼泪。
喔。这个人在哭。一个和哭绝对搭不上边的人。我傻傻地没做任何反应,或者又一次自私地决定了“不做任何反应”最好。
总是,她还是面无表情,但是我看见冒出泪水的眼睛里,一万道痛苦纠葛在一起。就像一具哭泣的尸体。
她用乞求的语气说:“我爱你。”
我乱了阵脚。我从来没听过这三个字——也可能听过,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在意。我的耳畔——我不知道——大约有行军鼓那么响?这三个字让身后的星辰全都压在了我身上。我喘不过气。
她突然坐了起来。我后退了一下,差点掉下床,然后她又抓住了我的手。她一边哭一边说:“你瞧。我的手在这里。”
紧接着,就像晕过去一样,又躺了下来,并且闭上了眼睛。
我连忙喊了一句:“米库!”
她没反应。我本应去给她喂点药,但是我忘了。
我只记得三个字在我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我凭借眼前微弱的光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或者说被那黑夜硬生生撕出一条裂口。忽然在剧痛中看见,悬崖下面藏着从来没见过的事物。我想把自己的脑袋探进去,或者纵身跳下去最好,可我也不知道那深渊会不会在跳下去的那一刻猛然合拢,将我夹死。
我那时恐怕分成两个人。我不清楚自己在现实里做了什么,总之醒来还是坐在床上。那时候店主已经清醒过来了。我问她吃药了没,她冷漠地看着我说一小时前,我刚喂过她。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而我也不清楚怎么了,连忙跑下床躲进阴暗的地方——为了什么?大约是担心自己会被太阳烫伤之类的。但是在虚无里,我记得很清楚。
我将脑袋探了下去。黑色刺瞎了我的眼睛。我流了好多眼泪,才看清里面写满了字。我不记得那些字写了什么,总之全是一个意思。那意味让我恐慌,简直是未曾涉足的领域。我感到它们在穷追不舍。那感觉莫过于戳破一个聋子的耳膜,直接对着她的大脑叙述一件事。峡谷正在颠倒。黑色的变成了白色的,白色的变成了黑色的。于是一匹白马狠狠地甩着旗帜,冲到我身边。那旗子像是我的裹尸布。我躲在里面,可我最终爬了出来。我让这刺痛的阳光狠狠沐浴我的身躯。我跪在地上,亲眼看见天空裂变成黑白两半,然后将我搁在那夹缝的中间。我呼吸凌乱头脑昏暗,可我看清了那东西。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那是个枪骑兵,冲破了我的城堡。
……
“你在做什么?”她看着我躲进阴暗地方的样子,挖苦说。
我回过神来,看看她。
我用她绝对不会听到的声音说:“店主,你是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