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过去与现在的罅隙中(六)

作者:富士宫木实 更新时间:2025/4/7 9:00:01 字数:2953

(优)

我是个自私的家伙。或者说,我不觉得自己应该变得不自私。

但是她说的那句话,那三个字,却活活把我丢尽了一条裂谷。

我突然感觉她是那么可恨,可我恨不起来她。她是那个冲破我堡垒的枪骑兵,然后不管不顾、扬长而去。我像往常一样照顾她,其余的时间我躲在角落里。我浑浑噩噩,虽然和她一个作息,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那是种望而生畏的东西。我从未接触过拥有过,我甚至不想谈论这个。我擅长装傻,因为城堡外面的人看不到我的表情。我白天的时候思索她带给我的,晚上因为这东西而痛苦。我以畏惧毒药的眼神,躲藏着、生怕触碰到它,单纯因为不愿意接触陌生。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心力憔悴,我感觉我们的每一场对视都像一场追逐战。——呵,你在逃什么?那眼睛如是说。而我只能怨艾地望着她,在心里悄悄念叨:

如果你记得自己对我做了什么,就不会如此愚蠢了。

或者,还有一种痛苦。

“我爱你”这三个字绝对、绝对不是对着我这样一个,贸然闯入的、令人生厌的寄宿者发出的。那么是谁?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我冒着被怀疑的风险,在尽可能确保她因病情而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试探那个名字。但是我失败的很彻底。我只能感觉自己眼前凝结的那个朦胧的虚构的幻影,像是从潮湿的沼气里爬出来一样。她挂在我所在意的那个人的身上。

我所被牵起的手,只不过是昏暗中一场自作聪明的调包。

这种莫名其妙的痛苦纠缠着我,甚至自己怀疑起自己。——你为什么要在乎她是对谁说的那三个字?——你明明清楚她不是对你说的,还纠结什么?

我最终还是被枪骑兵追赶到角落。我一个人将脑袋埋在膝盖里,我哭着承认了一件事:是。我是对这个莫名其妙对我发火,甚至不怀好意地戏弄过我的人,怀着某种特别的东西。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她对我说了三个字。

从来,从来没有人以这样的身份,对我说过这三个字。

我期待这个枪骑兵能将我抱起来,我不奢求她能搂着我,但是多少将我放在她的马鞍上就好。但是人家只是按部就班地在草原上驰骋,就像撞碎我的城堡也只是我恰好挡了她的路。

可我刚认清了一场悲剧,就迎来了另一场。

“我跟你说过让乔来接你的事情没?”

让乔。多么陌生的词汇。这几天我的痛苦为她而生,我的生命为她而燃烧。我甚至有点上瘾于这种浑浑噩噩的渴望,却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现实要扛着。

呵!你知道有个人叫优,你知道有个人生活在锈名,你知道压在那个人背后沉重的石油罐。她天生神力但是那铁罐子依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折磨得喘不过气。你知道有个人是在一个沙暴天被匆忙丢进了老城区,甚至知道她一个多月之前还在囚车里翻来覆去恐惧不安。可那人是你吗?是现在这个,坐在自己房子的废墟里,痛苦又渴望地望着枪骑兵的人吗?

……

是的。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只用了一秒就回答:“没有。”

“让乔一周前就来找你了,我让他等着,等你准备好走了写信过去。结果现在都没提笔。”

我下意识问:“为什么?”

“我哪知道。”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两只手顺着大腿滑了下来。我呼吸的空气终于重新变成了掺杂着尘埃和焚烧的机油的污秽物,而我也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喜欢搭城堡。

此时已经临近深夜。我踢着石头走出门。我将它踢下悬崖,然后看着铁灰色的天空,又一次被一分为二。

我背上挂着的那条锈迹斑斑的火车,与这个存在于老城区的天堂,水火不容。

那火车一开始是让乔;后来却变成了我的石油罐,我在锈名的房子,我在那里认识的人。我怪罪着自己的生命。我怪罪自己在锈名流浪的童年。我怪罪为什么自己没有在那个人之前遇到店主。恒星看那黯淡的辉光突然颤抖着,那宇宙控诉地如此强烈。我心里面有什么在爬出来,那原委哀曲,让我有了种很少强烈的情感。我想让黑暗吞食我,或者把脑袋探下悬崖,猛灌几口那痛苦的墨汁。我刚把脑袋低了一点,却心慌起来。

我无法这么做。我身后有一千条无法逃避的恩怨债。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让乔身上。

乔!

我想赔偿你。所以我答应了你,我说一定会去找你。现在,或者,就在几天之后,我马上就要做到了。其实不单是你,木实、三上……我都欠他们很多。但是啊!至少在我死之前,让我了清一张欠条。

可是变数是这样无尽。

那个深蓝色头发的,只会甩冷眼的,甚至只到我下唇高的家伙,真的对我下了毒。

纵然我有数不清的理由,回到那个生活在锈名的老赖身上,这里只要一条理由,就能狠狠拴住我的脖子。

我想待在她身边。

我没有哭,我只是把眼眶藏进了臂弯里。我短暂地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而在朦胧、虚无的黑暗中,一件事情渐隐渐显。我为那个念头头痛欲裂,我内心在哭喊着压过那个强有力的声音。可我越大声,那词汇的力量就越惊人。它想要震破我的耳膜,她想要占领我的思绪。

它只要一件事。

待在她身边。

或许等到月亮反射完太阳的光,或许等到某颗白矮星显现,或许等到一粒沙子解构为原子,我抬起头看了眼那苍凉的店铺——我想,她一定睡了。于是那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显现。

“不要碰那本书!”她很严苛地命令。那时候的我有些惶恐地收回手。那是我头一次见到她出现“惨烈”的表情。我甚至感觉她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发着抖把那本书丢进悬崖。我不清楚这本没有标题的记事本的魔力,我只感觉到她对它的那兼容逃避和珍重的矛盾。

……

我被惊醒。

那是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像是在收拾东西。

我看了眼窗外的太阳。这是个有彩虹的天气,但是这彩虹依旧死气沉沉的。顺着通风扇涌进来的黄沙,清晰可见。而身边本来应该发热的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短暂昏沉了几秒,我轻快地跳下床,然后披上大衣,光着脚从走廊探出头。

她并不在那里。应该是门口,离这里很远。我去书房的路上绝不会惊醒她。

我快步穿过走廊走进书房,尽量避免踩到会发出响声的地板,然后找到第二排书架的最后一个空位。

它依然在那里。

没有标题的记事本。

我悄悄将它抽出来,然后藏进腋下跟外套之间的夹缝。在做这个动作的过程里,我逐渐恐惧起来。我想我现在应该清醒了。昨夜谋划预判的所有风险和后果又一次浮现心头。但是我藏书的动作依旧没有慢下分毫——我回到房间,穿好鞋,走到门口。

我正好看见店主的背影。

她背后摆着不少行李,那些都是我的东西。我趁着她还在张望天空,悄悄打开盖着行李的工作服附带的口袋,将记事本藏了进去。事毕我又确认了一下她没有发现,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转过头。

“你替我收拾好行李了?”

“明知故问。”她说。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担忧地又看了眼地上的行李。

真的是时候了。

让乔帮我叫的柴油车已经来到。

我一只脚踩着挡板,一只手抓着车门,眼睛盯着她。

她给了我两本书。《植物学纲要》第二卷和诗集。我并不喜欢后者,但是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我有数不尽的担忧可以夸夸而谈。但是我现在只想看着她。

我不知道。哪怕我真的偷了那本书,她也可能不会因此跟过来。

也可能那本书没那么重要,也可能到死她都不会发现。

但是我现在只想让这个时刻,我看着她的这个时刻,永久冻结下来。

可惜不能。

“没机会的。带上东西赶快走,别耽搁别人。”她说。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将诗集换成《植物学纲要》的事。

好吧。我又一次在心中苦笑:店主,你真是个蠢货。

她接下来不断地催促我,我终于上了车。

发动机熄火的声音、拖着重物的脚步声、低语的交谈。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我感受到汽车震动了一下,我看着车门关上汽车远离,我看着店主的维修店的招牌模糊到连文字都看不清。

或者本来就看不清。

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店里接着睡觉的。我想。

但是当我又一次转头的时候,我看见,她还在那里。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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