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是鬼了,痴痴地望着河边上的世界。风从我的耳旁刮过,像那个女人清冷的面庞,像电车般幽灵,我是如此不安。
恒河包围着灵界,灵界以外,就是我们曾经活着的地方,死了之后,果真就变成一缕游魂。恒河里面不是水,是沙子,一种黑色而高速旋转的沙子。刚来那个世界时,听说,曾经一个鬼想要强行渡过,他做了一艘冥船,但是啊,沙子流速过大,那索命的沙子,让他支撑着的船在瞬间接触于恒河时,就散架了,而他整个人都被卷入恒河,不知所踪,估计是真正死去了,而恒河是世界的边界。
其实,我曾经一直认为,死即是死,生即是生,死了的人要么是上天堂,要么是,他下了地狱,入了火海。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冥界是真的存在,他让人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尽管也会老去而死。进入冥界后的30天,就要接受忘情水的洗礼,从而忘却烦恼,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躯壳,没有痛苦地活着。这些都是刻在界石上的规矩,从我死后的第一天,就来到了那里,一个与人世隔绝的地方。
我是被枪打死的,确切说,是被狙击枪的子弹打死的。那天,我的女友由纪子说要去卧室更一下衣,我们要在床上狠狠地**,她让我去收一下窗台上那件印有杰米鼠的衣服,我父母离开我后,我一直穿着类似的衣服。我起身去收衣,一发子弹贯穿了我的脑袋。先是被一只蚂蚁叮咬后的疼痛,后面疼痛渐渐扩大,就像全身被撕开一道口子,我应声倒地,而女友由纪子还在卧室更衣,焦黄色的白炽灯还在金色鱼缸里面反射而像心脏一样扑通扑通地搏动着,而那几条金鱼似乎游得更缓了,直到静止的那一刻,我的灵魂受到拉扯,从躯壳中飘出,然后上升,上升,像氢气球一样上升,冲破了天空,来到了这个银河般的世界。多么美丽啊,星星都包围着我,他们是一片又一片叶子。我蜷缩着身子,缓缓蹲下,这太冷了,温情的同时,伤心得打不起精神,估计每个刚死去的人都是我这样想的,他们都想回到现实世界,和家人团聚。
像意识一样流动着,我感受到的,就是来到界石旁,又穿梭到了生前当警察的那个城市上空,还有一群包围着我的鬼魂,但他们都没有颜色,只剩一个骷髅架子,披上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感受到他们的气息和体内游走的温度。
他们都在叹息我死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和他们一样痛苦地死去而活着。身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叹息,连同我的哭泣混在一起。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对我说:“孩子,你因何而来到这个世界?”
“我是被枪打死的。”
“被枪打死?听你的口音,你应该也是我们国家这里的人吧,怎么会被枪打死呢?”
“承蒙关照,我生前是警察,查一场贩毒案件时,估计是被毒贩打死了。”
那个年长的鬼不说话了。
“喂,辑毒的,你生前肯定不好过吧,做着小心谨慎的生计。”其中,一个女鬼用嘲讽的语气说。
我本想动怒,但我已经死了,我想了又想,还是闭上了嘴,开始沉默。
“愿主永远保佑你,阿门。孩子,如果你想像那些冤死的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时一直喋喋不休,想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你还是有机会知道。在你喝下忘情水之前,恒河出现的一架桥梁,我们都管这叫生死桥,我们都是喝过忘情水的人了,已经忘却了自己生前的东西。但如果你放不下,想知道你自己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可以走过这条桥梁,重返人间,或者说,你想再看看你的家人们也好,就像我的语言赐予我时断时续的记忆一样,我知道很多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的亲人们。”老人像一个孤魂野鬼,他是个骷髅架子,他是个基督徒,他的声音开始间断的哭泣,最后变得不具体了,他又反复说,他只能通过喝下忘情水后未忘却的日本语言来构想这个地方,并逐步还原出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了。
“我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我是个孤儿,如果说人间有什么值得怀念的话,我想也就只有由纪子了。”
“生死桥多久开放呢?”
“在你死后的第十天开放这座桥,好多亡魂,死得不明不白的,我应该就是之一了,我们也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我们生前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在这里,就算喝下忘情水,我们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我似乎跟亲人走散了,可能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太早了,生前也没记什么关于他们的笔记,我被遗忘了。”
“老人家,祝你早日和亲人团聚吧。”
“孩子,请一定要记住,生死桥只开放为期20天,只在每月初十开放,又恰恰在你喝忘情水前消失,请一定要赶回来,不然那样,你就只能待在人间,做不散的冤魂。”
2
在我生前,最喜欢一部电影——《寻梦环游记》了。那时,我在孤儿院里长大,看完那场电影,经常想的是,我可不可以早点死呢?这样就或许,可以和天堂的父母团聚了,但我还是会对父母产生天然的排斥,我会想他们为什么会离开我?我总是把Coco当成我自己,那个笨拙而一无是处的,天真的小男孩。
我很小之前就和父母走失了。在我的印象中,一个杰米鼠商标的衣服,那件衣服我经常穿着,但我已经记不清我父母是何模样了,它们似乎沉在了最深处,让我无法自拔,我总是想把那深处的抽屉拉开,但都以失败告终。我还知道的是,我父母把我送到孤儿院之前,身上穿着的是两件花绿色的衣服,破了几个碗大一样的洞,父母似乎是瘦弱的人,但我身上还是那件整齐的杰米鼠之衣。当他们把我放在那里时,一扇沉重的木门打开了,几个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把我抱走了。
在千代孤儿院里长大的时候,我也曾打听过我父母的下落,在那几个工作人员闲聊中,我听到他们说我父母已经双双跳河殉道而死了。我正值青春期,内心躁动不安,揪住他们的衣领,就打了他们,最后是被那个保安给拖走的。他有一双粗暴而粗糙的双手,但他只有9根手指,据说他曾经还是一个蹩脚的钢琴演奏家,只是因为手过于短而粗糙,且只有9根手指的他,没有被国立音乐学院的评委们选上。自那之后,我一直叫他的外号——蹩脚畜生,他追着我的屁股后面要打我,我会绊倒,如雨滴般细密的拳头便落在了我瘦弱的身上,我说别打啦,已经鼻青脸肿了,他还是要继续,直到自己尽兴为止,但我还是一如既往这样叫他。可他要让我活在生不如死的状态,就正如萨特所说,人间即地狱吧。
那些工作人员一齐给我取了个名字——犹大,他们背后谈我的闲话,说我是个白吃饭的,说孤儿院里只有我这个健全的儿童,虽然有健全的双手,却不替他们干粗活。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源,极力想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取笑我的名字呢?这名字还是他们自己给我取的。后来我在《圣经》里找到了源泉,我害死了耶稣,在他们眼里,我是有罪的,我带着深重的罪孽来到这人间,不问来路。
Coco,犹大多久能跟你团聚呢?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就像我那极度羞涩的童年和粗暴的青春期。
3
我在人间活了几十年,也没活出什么名堂来,后来到了冥界,我死之后,便更加迷茫了,将内心的悔恨都埋藏在心底,我怀疑那还是否是真正的犹大呢?我们似乎在用意念驱动着这种无形的轮椅,重逢,啮合,然后又分离,像极了可怜的命运。有做食物的老板,我有些饿了,没发现这里竟然要吃东西才能维持生命,一种类似于暗物质的东西。我走向一家面馆,问了他们二两面多少钱,他们说5000御灵币,我拿不出,没有亲人烧给我,估计由纪子也把我给忘了吧,我无奈而温情地笑了笑,或许她没来得及给我烧吧,我又痴痴地想。
冥界简直就是一个楚门的世界,所有死去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国家精确的生活地,甚至可以直接动身美国,但我没钱,买不起绿卡,只能飘到自己的家中居住。
在我的租房附近,有一家免费资助穷人的政府机构。但在那里,我只能吃一种类似于法式面包的硬质面材,一点也没有味道的。我深深下咽,我甚至能看到这种食物悬空,进入身体的部分开始蠕动,最后成为粪便的过程。这时,我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喂,先生,你东西掉了。”她的声音很温柔,让我想起由纪子,由纪子就在那家政府机构工作,还让我想起那个被割喉而死的少女,她生前凄惨的模样。由纪子怎么可能在我之前就死了呢,她那时还在卧室更衣呢,或许离开我后,还开始了她新的性生活吧。我说并不是,就匆匆离开了那里。我想这时候一定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找到已经死去的父母亲的下落。
我知道最近一个去世时,知道我父母亲下落的人,他叫天宇,三天前,在一次最近与毒贩的较量下,他为了掩护受伤的我,奉献了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他还没有喝下孟婆汤,他肯定知道我父母的下落。我想无论能否找到有关我父母亲一星半点的线索,我都应该去见见他,这位人民的英雄,更是为了掩护我而牺牲的战友。
“你是谁呢?”屋内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是天宇无疑了,我激动得握紧双手,说:“天宇兄,是我啊,犹大。”
忽地门开了,我感受到的是天宇哥的温度。
他十分激动,他也是个骷髅架子,我周围弥散的有天宇的温度。他随后在责备我,他说:“我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就为了让你活一辈子,结果你倒好,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被枪打死,”我有些许遗憾地说,“但能在这里遇到天宇哥,是我的荣幸。”
“你还在查那起案件,我死之前不是给你说过,让你远离尘世吗?至少要远离纠葛,你还是不听。”
“我本来就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里待够了,逃出来谋生,多亏了警局里你收留我,不然我还活不到现在呢,那之后,我这条命都是警局的。”
他又开始感慨,说自己生前查到了最后一点线索,指向我父母的最后一点线索,他想要单刀直入这个组织,结果没想到在那次辑毒任务中,为了掩护我而付出了生命。
“说句不好听的,你父母是“净菩提”中的一员。”他面色凝重。
“再接着说,他们似乎和某个圣教组织有关,而这个组织以耶稣基督为神明,去向民众们宣扬一些反日本政府的事情。你来冥界后的第十天,生死桥会打开,鬼魂得以重返人间,只不过比较特殊的是,你和我还没有喝下忘情水。”他似乎在盯着我时说的话,“所以呢,权当帮兄弟个忙,你知道我老婆死得早,为了让她记起一些关于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我不再重返人间,想请你了却我的心愿,让我死也死个明白。”他说罢,我看向屋子里的卧室,那里面是他的老婆。
“天宇哥,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只不过人间事苦,何必苦苦回忆呢?”
“人间苦是真,但放不下的人也多,有的人放不下自己的亲人,也有的人放不下自己的仇人,我就是b类的,还请你赶在喝忘情水之前,也就是生死桥关闭之前,能够来到这里告诉我,是哪个确切的组织了结了我的生命,了却我最后的一个心愿,我也好迎接自己的新生活。”他惆怅的声音,开在了我心里的疙瘩处。
“天宇哥,这些都没有问题,我已铭记在心了,只是我还不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呢。”
“先坐下再说。”我向客厅看去,有一张长方形的原木桌子,我挪步坐下,周围已经感受不到天宇的温度,当他开口的时候,他已在我的对面坐下。
“这说来话长,我就稍做简略吧。我给你提到过,我们查到,你当年父母,是双双跳河而死的,他们生前没有工作,与周围的人交集甚少。当我们查门牌号时,我和我的朋友见里面没有响声,便破门而入,看到的是一把违禁的老式的伯克利手枪和两件花绿色的衣服,屋子里满是肮脏的臭味,和一地的灰尘,于是我们推测,这栋楼里这家的主人,和许多年前,那场跳河自杀的案件有关。”
“可是如果他们跳河自杀的话,不是很容易清楚他们的容颜吗?也就很容易查到,他们的住处。”
“没错,这也正是我们当年查到的无解的地方,尸体全身都泡烂了,而且当时也没有比对DNA的技术,我怀疑有人在他们生前动过手脚。”
空气里,两个死去的亡魂沉默了许久。屋子里传来一阵百合花香,原来是天宇家的花开了,对望吧,两个孤独的灵魂,内心是充满了荒凉,没有一丝花香。
“那我们可以索引出他们在哪里,也就是我的父母。”
“他们已经去世多年了,希望你清楚这一点,我去看过了,就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但不是两个人,只有一个老头子,我敲门时和他寒暄了几句。”
“我想见见他。”我站起身来,身子侧成一个背影。
“吃完饭再走吧。”
“不必了,天宇哥,我看得出来,你们生活也比较拮据。”我盯着他空无一物的身体说。
“我来后,没有人给我烧纸,我只有靠我妻子活着,但我妻子不给我饭吃,我也就只有到附近的政府机构吃饭。她忘了我,说她想起我这个名字,应该是某个熟人,怕我骗了她,只让我住在这里。”他苦笑着。
“那挺遗憾。”我承应一句,“天宇哥,抱歉我这段时间不能长陪着你。”
我俩又寒暄了几句话,他告诉了我父亲的地址,我就离开了这里,去看看我梦里的父亲,而母亲据天宇说,她并不在父亲的身边。
4.
我走到他的住所前,听到一个喝醉的女鬼在他的门前哭诉,也似乎在默哀:“愿主保佑你,我的儿子,人生足别离,要多久才能跟你和你爸爸团聚在此呢?”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酒意,我想她一定还没喝忘情水,还认错了门,向她表示遗憾,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竟想象出母亲的模样。
之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敲了敲门。
“你是谁?”
这声音很熟悉,但我说不出来究竟是谁,我连忙说:“是您的儿子犹大来看你了。”
随即,我听见慌张的开门声,听到他说:“儿子……我知道我有个儿子。神没有让我忘记的是,犹大他害死了耶稣,我还能确定,我是个基督徒。”
他说这句话后,我突然想起什么来,他就是那个老者,之前在x城市上空守望的人,我说:“你记不清我了么,我是那天那个警察啊,我是被枪打死的。”
“记起来了,阿门,愿主保佑你,你刚才说,我是你父亲。”他似乎有些健忘。
“你生前信过什么教?”
“一个神秘的组织。”他说,“类似于基督教的组织,我只能通过我的语言去还原得到这些。”
“父亲。”我默念一声。
“愿主保佑你,我记不得那么多事了,但我能感受到,你是一个经受过苦难洗礼的灵魂,我记得你因枪而死,快进屋吧,喝一口热粥。”
他领我进屋后,我发现了一碗热气喷喷的玉米粥在客厅熬煮,屋里四周都是白色的,他并不像我们这些年轻人,爱在墙上贴各种明星的海报,房子很简陋,只有一室和一厅,但老人似乎很满足这种朴素的生活。
“我什么也记不得了,阿门,魔鬼剥夺了我的记忆,天使赐予我新的生命,但我还是想我的家人们,只是早已遗忘了这一切。”
“之前有年轻人找过你,他是我的兄弟,他也问过你相似的问题,比如你是个基督徒。”
“我记起来了,孩子,是有个年轻的鬼魂找过我,他叫天宇,跟你一样的职业和同样的善良品格。”
“父亲,虽然你当初把我放在孤儿院,但我一直记着你呢,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宁愿自己殉道,也不愿我陪你去死,但我不了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去信仰那些呢,他们打着耶稣的旗帜,让你们去赴死,自己却在人间赚得盆满钵满。”我愤怒了,用拳头反复击打着桌子。
“没事的,孩子。愿主保佑你,孩子,我已经喝下了忘情水,干下了人间这场苦艾酒,已经忘却了烦恼,忘却了人间的苦难,我们都是神明的儿子,普天之下,我和你遇见,便做个纪念。”他拿出了几瓶陈年的酒酿,酒瓶正向我坐的那个位置移动。
“做个纪念。”我口里呢喃着,他用神明的话将我痛苦的内心麻醉了,我又在心里默念一遍,眼泪流下,“普天之下,做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