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撕裂夜空，沉闷的轰响在地平线上滚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马车顶棚，汇成水流，沿着车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萧条的景致。
马车内部，镶嵌着天鹅绒的软垫吸收了大部分的颠簸，仅留下一阵阵规律的摇晃。
特利索亚从一阵纷乱的悸动中惊醒，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冰冷的玻璃映出他的倒影。
纤细的下颌线，瓷器般光滑的皮肤，以及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过分明亮的眼眸。
若非那平坦的胸口和简洁束起的银发，任谁都会将他错认为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女。
他身上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紧身上衣，剪裁合体，袖口和领口翻出精致的白色蕾丝边饰。领口处点缀着蓝宝石胸针，颈间垂挂着水晶菱形吊坠。头戴一顶羽毛细毡帽。
下身是同色系的及膝马裤，搭配着长筒丝袜，将腿部的线条勾勒得笔直修长。
这种打扮模糊了性别的界限，却也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那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独特气质。
“少爷，又做噩梦了？”
沉闷的金属摩擦声从他对面传来，嗓音像是隔着厚重的头盔，带着一种非人的瓮响。
特利索亚收回目光，看向对面。
在他面前，一套精工打造的哥特式全身板甲安静地坐在那里，每一片钢甲都严丝合缝，关节处的皮革连接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一把双手钢制大剑与一把钢钉锤摆放在一旁，以及一枚镶铁的骑士扇形盾，上面印着菲戈尔家族的纹章。
“没事。”特利索亚的声音平稳下来，他从身旁的丝绒软垫上的皮箱里取出一叠文件，戴上一枚镶着细银链的单片眼镜。
他首先阅览的是几份与艾德兰旻的芬泰尔黄金商会签订的贸易契约。
羊皮纸上的条款繁复而严谨，涉及粮食、木材和部分矿石的交易，是他菲戈尔家族在明面上的重要收入来源。
特利索亚的手指划过那些经过公证的蜡印，确认无误后，将其放到一边。
接着，他拿起另一本账目，这本账本没有商会的印章，记录也更加隐晦。上面罗列着几个地名，旁边跟着一串数字，标注着“红帐”、“骰盅”、“迷迭香”之类的代号。
这是雷蒙德与阿德里安两人负责的生意——娼馆、赌场，以及那利润最高也最危险的毒品“红迷”。账单上的数字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
“是商业上的失利么，大人？”
“不算失利，只是回报周期比预想的要长。”他淡淡地回答，“我在思考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
卡西乌斯沉默了片刻，头盔里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恕我直言，少爷。雷蒙德大人和阿德里安大人……他们似乎并无出众的能力。雷蒙德大人家族的产业日渐萎缩，他本人只知挥霍；阿德里安大人虽有战功，但封地贫瘠，在贵族圈里也无甚影响力。为何您要选择他们作为商业上的伙伴？”
”特利索亚将账单折好，放回皮箱的夹层里。
“他们是完美的棋子，卡西乌斯。他们足够愚蠢，也足够贪婪，有点小聪明但眼界狭隘。这样的人最容易控制，给点甜头就能让他们死心塌地，遇到危险时又能毫不犹豫地推出去当挡箭牌。”
“当他们失去价值，或者成为麻烦时，切割起来也干净利落，不会给菲戈尔家族染上任何难以洗刷的污点。真正有能力的合作者？他们的胃口和野心都太大了，我可不想在自己的棋盘上养出一头反咬一口的狼。”
“……原来如此。”卡西乌斯的头盔轻微偏转了一下。
特利索亚不再理会他，将文件重新整理好放回皮箱。他再次望向窗外，马车正辚辚驶过一片村庄的边缘。
雨幕中，那些歪斜的茅草屋如同坟冢般死气沉沉，看不到一点灯火，也听不到一声犬吠，只有被风雨抽打的树木在疯狂摇曳。
闪电的光芒下，能看到倾颓的屋顶和泥泞中倒毙的牲畜。
“卡西乌斯，”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你知道足以改写世界规则的事物是什么吗？”
“是强大的军队，还是无上的神权？”卡西乌斯以他一贯的逻辑回答。
“不。”特利索亚摇了摇头，“是另外一些东西。我从首都的一些人那里打听到几样有趣的东西。一个是黑火药，据说能让最卑贱的农夫也拥有洞穿骑士盔甲的力量；另一个是印刷机，它能让知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不再被教会和少数贵族垄断。”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雨幕，望向无尽的黑暗。
“这个世界，卡西乌斯，正以我们想象不到的速度在变化。骑士的英勇、贵族的高贵、教会的教条……这些旧时代的东西，很快就会被时代的车轮碾得粉碎。甚至战争的方式，都会被这些东西搅得天翻地覆。”
“至于，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新世界，我也很期待。”
卡西乌斯沉默了，这番话语超出了他作为一名骑士的理解范畴。他只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令人不安的巨大变革。
对他而言，命令、战斗、守护、荣誉，这些才是构成他世界的全部。
特利索亚见他没有回应，便也不再多言。他收回视线，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疲惫。
他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地吩咐道：“算了，把那本《沉思录》递给我。”
卡西乌斯依言从另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本厚重的、装订精美的书籍，递了过去。
“吁——！”
伴随着车夫急促的吆喝与马匹的一声长嘶，整个马车猛地向一侧倾斜，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骤然停了下来。
特利索亚的身体因惯性前倾，但他反应极快地用手撑住了对面的椅背，稳住了身形。他蹙起眉头，透过被雨水冲刷的车窗，望向漆黑的前方。
车灯的光柱中，隐约有几道人影，矗立在泥泞的道路中央，拦住了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