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光景一晃而过,小惑念很快就来到了王都。初入王都时,她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象过人群擦肩接踵的景象。
王都的居民如川水般奔流不息,原本宽敞的道路被马车和人群挤成了窄窄的缝隙,只能找准机会通过。所幸,像今合这样的骑士,有足够的特权骑着飞马越过拥挤的街道,飞到了王宫门前。
“我的马只能骑到这里,接下来我们步行。”
今合之前带着小惑念回了一趟自己的庄园。在给小惑念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他有些惊讶。
“如此美丽的羽翅……”
小惑念正坐在小阳台的栏杆上,惬意地舒展着自己的羽翅。她自从流浪以来,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夕阳缓缓落下,天空逐渐被染成了血红色。小惑念怔怔地望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血染天地的一日。
而今合也在怔怔地望着小惑念。他没想到随便找的一个女孩,居然有着如此优秀的基因,竟然是如此的美丽。
此时,想到自己要将这样优秀的女孩送入王室,成为所谓的战争兵器,他竟然升起了将其藏起的念头。
但他做不到。身为国王的骑士,既然找到了如此适配的容器,就不能不把她交出去。
这是对国王负责,也是对王国的负责。
……
今合牵着小惑念的手来到了山下。整个王宫的内宫都建在一座高大的山上,一般的骑士想要上去,只能逐级地攀爬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楼梯。
但凡事都有例外。在表明自己是为了完成国王和大臣的任务而前来之后,守卫准许了两人乘着水力浮梯上去。
浮梯完全由水流和齿轮驱动,速度并不是很快,距离到达内宫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今合再次向小惑念强调一些注意事项。
“今或,记住了,上去之后要保持安静,不准大声喧哗。不过,这一点我很放心。你从不张扬,就像块安静的石头。”
小惑念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其次,我教你的宫廷礼仪要全部记住。”
逐一将那些礼仪再次测验一遍之后,今合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无论你之后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痛苦,都要咬牙坚持下去。”
“你本一无所有,但现在的你身后有千千万万的国民,有千千万万的你。”
“他们……不,我们都是你的助力,因为我们将要依靠你而得以继续存在。”
苏晓月静静地站在一旁。令她意外的是,今合居然在出发之前就把真相告诉了小惑念。
也许骑士是真的想要守护好如此美丽的事物,不愿让其沉溺于鲜血之中。但他又不能否定自己的使命,只能告诉小惑念真相,希望她能够主动逃离自己,去过上原本属于自己的自由的生活。
但小惑念选择接受一切。
“你真的,不恨我吗?”今合问道。
“不恨。”
“因为这是我最适合去做的事情。”
小惑念说道。
她主动放弃了自由与生,这让苏晓月不禁猜测,身为“羽子”的小惑念生来就继承了母亲身为“羽”的使命感。
祂们接受了人的祭拜,于是就此要守护他们。
在一切诉说完毕后,水力浮梯缓缓靠向了终点。
“请跟我来。”
早已知晓他们到来的官员已经等候在这里,他一挥手中的毛羽,说道:“内宫很绕,切记要跟紧我,否则要迷路的。”
他们穿过层层的大殿,最终来到了一个房间。官员找到隐藏的机关,将密室的门打开,随后说道:
“今合先生,送到这里就行了。”
那引路的官员从怀里取出一个纸袋:“这是王想念你的功劳,赐予你的。”
骑士接过后没有细看,只是最后一次轻轻地拂过了小惑念的额羽:“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今或,记住我说的一切。”
“你要……做到最好。”
小惑念点点头。随后,就跟着官员走入了深深的台阶。
最后望了一眼缓缓闭合的密室大门,今合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内宫。
“最后一名我已经带到了。”
官员对着大臣说道。
“很好。”
大臣正站在一面水晶玻璃墙的前面,观察着里面的一名男孩,随口说道:“这个实验体也要撑不过去了,赶紧准备处理掉。”
“是。”官员领命,缓缓退去了。
小惑念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玻璃墙的前面。她缓缓抬起右手,将其轻轻地贴在了玻璃上:“他很痛苦。”
“他在说,救救我。”
“他又在说,我要杀了你,可恶的大臣。”
在她的眼中,那男孩被铁丝捆在一把铁质的椅子上,双目通红,四肢疯狂地窜动,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柔软的羽翅已经刮得糜烂,破损的羽毛掉落一地,被血泊染红。
他其实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声带已经由于过于用力的嘶吼而彻底破坏了。
整个铁椅和铁丝都因长时间被血液浸泡,化成了血红色。
望着这血腥而残忍的一幕,苏晓月都已经感到生理上严重不适,而小惑念竟然没有任何恐惧的心理。
大臣也不由得侧目:“每一个孩子被带进来的时候,都看见了上一个孩子的惨状。”
“他们中有的呆立在原地,被吓得尿裤子,然后死在椅子上;有的则是直接逃跑,甚至找办法撬开了密室的大门,逃出内宫,喊着‘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然后滚下内宫前的阶梯摔死。”
“当然,此前我最欣赏的还是我们眼前的这一位,他居然藏着一块锐利的铁片,想要杀了我。”
“我后来才了解,他的妹妹就是在这里被折磨死的。”
“这个男孩很有血性,我让他亲手杀死了把他妹妹送来的骑士,又让他接受‘羽之血’的试炼。”
“我告诉他,只要你能够活下来,我就给你机会杀死我。”
“现在看来,他让我失望了。”
大臣在述说的时候,语气一直很冷淡,仿佛只是在讲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
忽然,那男孩猛的一颤,将铁丝一一挣断。他猩红的目光来回闪动,锁定了玻璃后的二人,如同出膛的炮弹一样猛地冲过来,径直撞向了玻璃。
“啪——”
血肉与碎骨糊满了整面玻璃。
小惑念的眼前,一根羽毛被眼球压在玻璃上,缓缓滑落。
各种颜色的东西散落一地,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啧,冲动是魔鬼啊。”
大臣有些感慨:“已经崩坏的身躯还敢撞向这特制的玻璃……以卵击石。”
大臣一甩衣袖,很快,众多仆从走上前来,齐力将一侧的巨石缓缓拉起,挪到一旁,打开了一扇门。
恶臭的气味顿时飘散而出,同样感受到这记忆的苏晓月再也忍耐不住,干呕起来。
“真恶心啊……”
……
大臣领着小惑念来到另一侧的一个房间内。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开口道:
“正如我刚刚所言,这男孩曾经是我最欣赏的容器。”
“不过,倒不是因为他让我失望了,所以我才不再欣赏他。”
“而是因为,你更让我满意。”
大臣看向眼前静静伫立着的小惑念:“你不害怕?”
小惑念轻声说道:“不,我害怕得想要大声叫出来。”
“但今合先生说,不能大声喧哗。”
她恭敬地弯了个腰,双手在腰前交叉,微微屈膝:“我还要记得完成宫廷的礼仪。”
“以及……”
小惑念那明亮的目光抬起:“我要守护好这个国家。为此,我要抗住一切的苦难。”
“好。好。好!”
大臣顿时大笑起来:“今合,你可真是干了件好事!”
大臣的目光看向小惑念:“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今或。”
“好,今或,我相信你,完全相信你的意志力。”
“既然如此,不必要的成分可以去掉了。”
“既不需要麻药,也不需要毒药。”
“直接用掉剩下所有的‘羽之血’吧。”
大臣对着官员吩咐道:
“不必珍惜,这世界上,可不会有第二个今或了啊……”
过了两天,“羽之血”才准备完毕。
“你有什么想要留下来的吗?说不定,你其实撑不住呢?”
大臣问道。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愈发喜爱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可惜,若不能守住这个国家,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所以,他希望这女孩最后能够留下些什么,作为她来过这世间的纪念。
“不需要。”
小惑念摇了摇头,径直步入了装满血液的金属柜。
她的嘴中插着一支管子,用于呼吸,除此以外别无他物。陷入黏稠的血液的瞬间,她感到自己与世界失去了一切的联系。
不需要睁眼也能感受到四周全是猩红的颜色。她又想起来小时候的那场血雨。
记忆已经模糊了,百年的流浪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起源,但那场天地共泣的血雨始终铭刻在她的脑海里。
小惑念曾经问过今合,战争是什么。今合说,战争就是会死很多人的事情。
她问,死很多人意味着什么?
他说,意味着流血漂橹,就像“弑羽日”一样。
她说,我知道了。
她说,自己不会让战争发生。
她说,如果战争发生了,那只要流自己的血就好了。
“弑羽日”那天,她还小,很快就被磅礴的血雨淹没。黏稠的血争先恐后地漫过她的耳朵、嘴巴、鼻子、眼睛,不断深入她的四肢骨髓,在她的体内织成一道又一道的网。
她还记得那致命的窒息感令她一度丧失了意识,所幸她的摇篮所在的枝丫被压断,她得以坠落世间,掉入河中。
河水洗刷了她身上的血液,水里的小小鱼也清理掉了她体内的血液,疏通了气管,她才得以存活。
但现在没有河水,也没有小小鱼了。
身体一浸泡在血液里,就感到一股剧烈的灼烧感,就像烈火直接在体内和体外同时燃起。
不知何时,呼吸用的管子脱离了她的嘴,血液倒灌进肺里。
窒息感如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想要挣扎,但无法动弹。
她的意识越来越沉重,逐渐向着深渊滑落。明明只有一人高的金属柜,她却觉得自己的躯体已经向下坠了很久很久。
“要死了吗……”
“我……没能抗住苦难吗?”
“……”
“抱歉,今合先生……”
“抱歉,这个世界……”
“……”
“……”
“再见——这世界——”
她一时间暂停了呼吸。
……
……
“扑通——”
金属柜侧翻在地,大臣缓缓放下了自己抬起的腿,命人对小惑念进行急救。
“……”
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
“恶心。”
惑念低头看向抓住自己脚踝的墨流:“本想着饶你一命,但你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认你当我的「创生者」了。”
“今或……”
“你不应该这样的。”
墨流浑身是血,缓缓往前爬着,试图更靠近惑念一点。
惑念一时间有些恍惚,碎片的画面闪过眼前,就像再次见到了从血池里爬出来的自己。
“滚啊。”
她猛地一踹墨流,将其踢到一旁。黑色的身影在地面上弹起又落下,一路翻滚到了废墟的瓦砾堆前,静静地躺在那里。
圣洁的羽毛在右臂逐渐立起,缓缓拼接组成一道锋利的长刃。惑念暂时放弃进入眼前的“门”,而是缓缓走向了墨流所在的位置。
“现在,就由我来终结你那脆若游丝的生命。”
惑念的刀刃缓缓对准了地上的躯体,正准备刺下去的时候,又忽然停住了。
“该死的混账?”
那个身影仍然躺在那里,没有反应。
“墨流?”
刀刃逐渐靠向那染血的面庞,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身上的白袍化作双翅猛地展开,又轻柔地伸向前方,似是一双巨大的手,轻轻地把地上的墨流托举起来。
羽翅将那染血的躯体送近惑念的眼前。女人的目光缓缓落在红与黑上——那躯体毫无动静,就连最基本的起伏都消失不见。
“你……死了?”
“呵,呵呵——”
“墨流,你死了!?”
“啊……哈哈……”
“啊哈哈哈——”
“你终于死了,墨流。”
“我终于杀死你了。”
“我终于……”
“我……”
“……”
啪嗒——
不知是雨还是泪,一滴水滴缓缓地滴落在地面上。
惑念缓缓抬起头,在半空中,白手套和止水的战斗还在进行中。止水正唤出一道水龙,不断撕咬着白手套所掌控的无形物质。
又是一个水龙被击散,在空中碎成一摊水,就像雨水一样落至地面。
“雨”就这样一阵一阵地下着,打湿了惑念的面庞和毛羽。
洁白的羽毛沾染了地面的灰尘与泥土,又被雨水打湿,逐渐黏连在一起。
惑念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时候,在村镇里流浪,在世界里流浪。
上一次,她的母亲生下她,随后被不知何人杀死。自己遗落世间,开始流浪。
这一次,她的「创生者」具现出她,随后被自己亲手杀死。自己如今已遗落世间,难道又要开始流浪了吗?
惑念缓缓低头,自己正用自己高贵的羽翅托住自己最恨的仇人,她感到一阵扭曲反胃和恶心。
可这是因为自己杀了人,还是因为自己太过悲伤?
不然,为何自己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感?
“……”
惑念不断地告诉自己把眼前的尸体丢掉,自己要去找坐标了。可她做不到。
双翅被焊死了,不能动弹。那红与黑的颜色也已经和双翅紧紧长在一起,难舍难分。
忽然,惑念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低下头,看清楚了墨流手里握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黑色的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