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了你是谁。”
看不清面目的中年男人厉声说道:“埃里希!”
“你要记住,你是罗森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年幼的埃里希拎着折断的笔,没敢抬头。
可我究竟是谁呢?
……
惊雷滚滚。
埃里希低下头,举起手中的「世界树之种」。
“我究竟是谁呢?”
他苦笑一声,将种子塞进了胸口前的大洞。
绿色的枝丫缓缓生长,将伤口缝补起来。虚假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埃里希的生命不再流逝。
他抬头望向了天空的“巨龙”——那是一个个白手套相互交叠在一起,以念力为爪的“巨龙”。
其他人不知道在哪里,估计和自己一样濒临死亡了吧。
“呵呵,所谓的圣埃尔蒙德创艺院,不过如此。”
埃里希的身边,一个没有融合进去的白手套站在那里,斜眼看着埃里希。
他并没有急着攻击,因为在他眼里,埃里希借助「世界树之种」中蕴藏的故事维持生命,已经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长久。
“你们编纂者一直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吗?”
埃里希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已经不敢再战斗了。
他抬头望向空中,止水正以巨龙形态和白手套撕咬在一起,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并不是。”
白手套摇摇头:“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经此一役,绝大部分的「创生者」都要就此陨落了啊。”
“值得么?”
埃里希问道。
“为了我们的理想,值得。”
白手套伸出手,死死扣在了自己的脸皮上:“你知道这张脸有多可憎吗?”
“我已经戴着这张脸一百多年了。”
“真可笑不是么,我们丢掉了金钱,丢掉了家人,丢掉了自我,丢掉了一切,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就为了一个杞人忧天的想法。”
“可就算如此,新世界也没有我们的位置。”
白手套缓缓放下了手,埃里希能够看见,男人的手套和脸上已经布满自己的鲜血。
这都是他自己扣的。
“……”
埃里希靠在墙壁上,将金框眼镜摘掉,止水被击落的身躯也正好砸在了他的身旁,逐渐变回人形。
埃里希缓缓起身,踩过一个又一个的水坑,跪坐在昏迷的止水身旁,将其搂入怀中。
埃里希轻轻地捋过止水的每一根发丝。望着眼前逐渐失去生命的龙女,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有纸吗?”
埃里希问道。
“你要干什么?”
“记录灵感。”
“比生命都重要?”
白手套有些意外。
“比生命都重要。”
埃里希说道。
白手套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白纸,递给埃里希。埃里希则是取出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钢笔,在白纸上写了起来。
“她的嘴唇越来越薄了,和她白皙的皮肤逐渐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雨也轻轻敲打在她的脸上,为她扫去浮灰,也是在为她送行。”
“她的胸膛不再为所爱之人而鼓动;她的双眸不再为期望明天而睁开;她的欢笑不再为世间一切而奏响。”
……
“毋须再去看了,毋须再去听了,毋须再去想了。”
“她就这样,”
“在他的面前,”
“悄无声息了。”
悄无声息。
埃里希缓缓停笔。
“需要我帮你找个地方藏好这一段吗?”
“新世界到来会造成怎样的破坏不得而知,这只是一张普通的纸片,随时可能在历史与变革中灰飞烟灭。”
“不需要了。”
苦涩的味道填充整个咽喉,就像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只能挤出一点“呵呵”声的气流。
自己究竟是谁?
“罗森家族的继承人”,他们如是告诉自己。
“荆棘院的首席”,他们如是称呼自己。
“械之子”,不过是一个由家族刻板印象赋予的标签。
埃里希看不起这些。
他认为,「创生」乃是最伟大之物。
它告诉世人“生”为何物。
“灵”为何物。
“光”为何物。
经由“创生”,埃里希能够清晰地知道每个人是谁。
世人不过是他眼中的人设。
他能清晰地分析出眼前每一个人的特征,并加以抽象,化作一个个的灵感,跃动于笔尖和纸面之上。
他总是用这种办法,从各种人身上找到灵感。他以为,这就是真正的「创生者」。
从小孩,从大人;从女人,从男人;从学生,从老师……
所见一切自有规律,所闻一切自有规则。
但,埃里希看不见自己。
他始终无法从自己身上找到灵感。
久而久之,他看不见自己,哪怕是镜子中的倒影。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看不清自己的人设,于是也看不见自己。
“这样的痛苦还要持续到几时呢?”
埃里希试图用寻找各种灵感、解析他人的人设来填充自己。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维瑟没有说错。
埃里希确实已经把自己折磨疯了。
但这是他仅剩的东西了。
……
“真是个可怜的人呐。”
“也不知你为何会有如此愚昧的举动。”
“无论何种事情发生在眼前,你想着的却是记录下这一刻的灵感,哪怕是至亲之人的离去。”
“你的眼中不再有血与肉,只有灵与光。”
“如果你的人生是本小说,那么这本小说的作者简直是烂透了。”
……
“是啊……”
埃里希忽然笑道:“确实是一个烂透了的作者写出来的烂透了的人设。”
“原来……这就是我的人设。”
“一个苍白的、空旷的、刻板印象的、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存在的人设。”
“呵呵,我居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埃里希缓缓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道惊雷,照亮了两张苍白的面庞。
他们相依偎在一起,就像两块相互支撑起来的石头。
直到暴雨冲刷后。
他们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
“喂喂喂,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白手套有些不满地说道。
他抬头望向天空的“巨龙”,身体也缓缓浮起,最终还是飘向了自己的归宿。
白手套望向那因故事耗尽而逐渐破碎的「世界树之种」,说道:“那,再见了。”
“被人设所困的人呐。”
胸前的白纸被雨水打湿,又在狂风之中碎裂,化作无人在意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