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不时还会梦见祂们。”
“那些似人非人的、洁白的如同美术教室中的石膏雕像那样的存在。”
“祂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头颅，脖颈上只有一个光洁的断面。祂们也没有双臂，顶替了手臂位置的是一对如天鹅般的翅膀。”
“但祂们无法飞翔，祂们没有腿或者脚，祂们的下半身与大地融为一体——”
“通过这些进食，祂们像是以人类的血与肉，那些血红黑红的事物为食。”
我曾在数年前，作为一名初中生对我的心理老师如此说道。专门面对学生的心理学实践内容即便以现在来说也只是在一个遥远进程的开头浅浅地走了几步。
因此，当我被主任怀疑是否有因为心理问题而屡次不打算服从对学校以及教师的命令后，心理老师主动地接下来这个我这个麻烦，并让我讲述所有让我格外在意的梦境内容——听上去更像是个解梦的。
起初，我以为他只会重复那些我都能轻松学习并明白的概念——因为考试将近焦虑，与他人社交过少却表达欲旺盛等等之类的内容，也许之后他足够负责会让我去一趟相关医院进行系统性的检查，而不是像我愚笨的父亲那样，说那些心理问题只是一场情绪上的感冒，过段时间自己就会痊愈。
又或者不会，但不管怎样，这些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么，你把祂们当作什么？”
那位心理老师反而再次提出问题，这件事出乎我的预料。
“你说祂们似人非人，也就是说你的潜意识不会，至少暂时，还没有把祂们当作你理想中的人类。所以，我的判断是，你对自己和他人的自我认知依旧保持正常，只是在一些角度上与其他同学有所不同。”
当作什么？如果说是神明或者恶魔之类的根本不可能，我对祂们没有任何的尊敬或者恐惧可言。
好像祂们只是存在于我的梦里，即使清醒的时候能很快意识到祂们是食人的异类，却又在真正陷入梦境时毫无察觉。
我们之间不是猎物与捕猎者的关系，也不是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我们只是同处于同一片空间，或者说梦境中。
“老师，你认为那些会是什么？”
我当时想了好几种他会说出的可能性，当然，哪怕是现在我的设想也仅限于那几种心理活动的不寻常波动导致的梦境投影。
他是一位老师，再不济也是一位这方面的学者，他不可能也不应该给出过分离谱的结论。
“唔，老实说，老师也并不清楚。”
模棱两可，甚至让我在短暂的愣神后有些想笑。
但紧接着，我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老师自己也想知道，那个存在到底是什么，你是第二个老师所知道的、梦见过祂们的人。”
无头的、用双翼替代手臂的、洁白的存在。
无法飞翔的存在。
“在此之前那个，是老师的朋友。他虽然和我一样攻读心理学，但家人无法理解他的选择。就和你的父母以及你所认识的大部分教师所认为的那样，如何学着和他人相处是一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直到现在，针对心理的治疗也很难称得上能做到完全的标准流水线化，而是依然依赖于病人自身的疾病发展情况和医生自己的专业水平判断，但同时这也给医生的职业生涯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他最后……怎么样了。”理智提醒着我不应该问出口，但好奇心令我冲动。
“啊……”老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推了推他那副小圆眼镜，“你似乎误以为那是一个悲剧故事。放心吧，他现在有的是活力。”
“虽然一开始就和你担心的那样，毫无自我和头绪地活着，像是每天都在寻找一个高处一跃而下。直到他在某天突然跟我说梦见了那些东西——和你的形容一模一样的东西，但他告诉我他在那里过得很开心，更像是在那里和一个与自己年龄、身份、性别等等完全不同的人好好聊了一个晚上。”老师摇了摇头，“按照荣格心理学，我们怀疑过那其实是他的阿尼玛之类的存在，只是线索太少。从此以后，即便外界的反对声音再大，他也能坚强地站起来，支撑着自己，同时也是支撑着那些病人，同时他也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因为接近的例子我手里拥有的只有你和我那个朋友，所以我无法判断这是否是一种类似于都市传说‘梦男’一般的集体潜意识加上自我大脑补充导致的结果。但毫无疑问，我并不觉得那些梦毫无意义，就好像你的愤怒和不满，并不是单纯地叛逆，这点我还是能理解的。”
“额，什么是……”
“我知道你听得懂的，甚至于像‘梦男’这种乱七八糟的都市传说，我相信你一定对此有过深入的探究。”老师笑吟吟地打断了我的装傻充愣，“所以，其实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告诉你，你没做错什么。”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过我可能需要和你的父母谈谈，只是针对你的家教问题，毕竟惩罚也是要有公平性的。我想只是冲撞了一下你那小肚鸡肠的班主任，别的同学可能顶多就是家长来到学校训一顿，你父母可是就会选择直接把你的手机收走吧？现在需要你们学会在网络上自主浏览和学习，可不能因为这种事耽搁。”
“……他们也只是因为，很焦虑。我这段时间考试成绩，可能不来好。”我忍不住结巴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不敢直视老师的眼睛。
“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个过于聪明的蠢货。”最终，老师只是摇了摇头，“我并不觉得一个能只凭借自我学习能力——我还必须得排除你一直存在的、对于应试教育高压考试和学习的极端厌恶情绪的因素——就能在年级稳定排名前25名内的人，会不聪明或者学习能力有问题。但是你做了这么多，你自己并没有感受到获得知识的喜悦，只是一种为了他人的满足而行动，并假装自己已经满足的虚伪。”
“无情的聪明人会无视他们，自以为是的蠢货会把彼此拽进更深的泥潭。告诉我，我的学生，你真的想要为了他们，而否认自己的‘可能’吗？”
我不知道，那时不知道，现在也一样不知道。
我沉默地与老师对视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所以，老师。”
“你那个朋友，根本就是你自己吧？”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做梦，我和阿尔正躺在他家庭院的花海中，算是在晒……那轮奇怪的月亮。周围无数深浅不一的蓝色和白色碗状花朵会在我们即将压到它们时自动移动到一边，给我们腾出能躺下的位置。
梦的内容太过清晰，就好像我的确依然只是一个在和老师明面上交流自己心理问题实际聊的内容已经天马行空的初中生而已。
可我又比谁都清楚，那样的日子回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