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茶坊已快晌午，苏明玉与玄清并肩跟在张无苓身后，三人穿过古桑镇斑驳的石拱门，朝着镇外葱郁的树林行去。
沿途枝叶交错，在阳光下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墨影。
一行人七拐八拐，绕过布满青苔的青石小径，终于抵达一处幽静山谷，谷内薄雾缭绕，一栋灰瓦白墙的屋子半隐于草木间，墙皮剥落处露出内里的土坯，透着几分岁月沧桑。
屋前几亩药田规整铺开，各色药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药香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刚踏入谷中，苏明玉便望见一抹青衫立于房前。
那人闻声抬眸，四目相对间，柳行云快步迎上前来，抱拳行礼时衣袂轻扬，声音清朗：“苏夫人，在下多方打听，得知张神医隐居于此，故而在此恭候多时。”
柳行云恭敬唤了声“苏夫人”，这称谓是方才分别时苏明玉特意交代的——身处异国他乡，为保周全，在外人面前最好隐瞒真实身份。
话音未落，一旁的张无苓便看向柳行云，捻着山羊胡开口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他与我们同行，还望张神医海涵。”苏明玉从容应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张无苓听闻，踱步至柳行云跟前，一边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抚山羊胡，一边将眼前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片刻后，他满意地点点头：“骨骼清奇，气血充盈，倒是个康健的好苗子。”
被这般审视，柳行云浑身不自在，他不自觉的后退半步，抬眸望向苏明玉求助：“苏夫人，这......”
苏明玉笑着打圆场，试图化解尴尬：“神医瞧病都有自己的习惯，你还是稍微忍着点吧”
寒暄过后，众人随张无苓步入内室。只见玄清与张无苓相对而坐，苏明玉与柳行云则默契地立于玄清身后，静默守护，屋内气氛一时讳莫如深。
屋内，张无苓枯瘦的手指轻搭在玄清腕间，眉头越蹙越紧，下巴那撮灰白的山羊胡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苏明玉攥着裙角，指节泛白，终于忍不住打破沉寂：“张神医，我夫君他......”
话音未落，张无苓已抽回手，长叹一声：“脉象平稳，筋骨康健，只是这失忆之症......”他捻着胡须，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只能徐徐调养，何时能醒，许是明日，许是经年，全看造化。“
苏明玉踉跄后退半步，身后柳行云眼疾手快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苏明玉死死抓着柳行云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求您，一定要治好他！”
张无苓踱步至药柜前，药香混着他的叹息弥漫开来：“法子倒是有，只是凶险非常。强行唤醒记忆，需承受蚀骨灼心之痛，更可怕的是，十之八九会在剧痛中迷失心智，沦为疯癫。”他转身时，目光扫过苏明玉骤然苍白的脸：“如今他虽记忆混乱，好歹神志清明，何苦去赌那一线生机？”
“治好的希望......有几成？”苏明玉攥着玄清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张无苓推开木门，药田的青碧在阳光下晕染成一片翠绿：“不足两成。姑娘还年轻，莫要执念太深。”
苏明玉强撑着笑意，声音却止不住发颤：“夫君，我们回家吧。”她伸手去牵玄清，却被对方挣脱。
玄清大步挡在张无苓身前，眼底烧着团倔强的火：“我要治！”
张无苓端详着少年人紧绷的下颌线，意味深长道：“何苦执意如此？你看你夫人......”
玄清看到了苏明玉已经泛红的眼眶，但犹豫片刻后还是跪在了张无苓面前：“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治！”
药香裹挟着晚风拂过，张无苓望着玄清挺直的脊梁，终于缓缓点头道：“执念既生，终难放下......先在这里住下吧。”随后他走向屋外的药田：“有空帮着打理一下药田。”……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几人便都被叫了起来，柳行云被打发去给药田浇水，苏明玉则是被留下协助张无苓治疗玄清。
张无苓将古朴的蓝布包搁在木桌上：“老夫最后问一次，此刻反悔尚来得及。当真要继续这九死一生的疗法？”
玄清苍白的脸上闪过决然，未及回答，身旁的苏明玉已攥紧绣帕。
昨夜医仙详述的凶险画面在她眼前翻涌，银针入脑的剧痛、瘀血攻心的危局，每一幕都让她指尖发凉。
“苏姑娘意下如何？”张无苓浑浊的目光扫过她不安的面容。
“我...”苏明玉垂眸盯着裙角绞出的褶皱，忽觉一道灼热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抬眼撞见玄清眼底的恳切与脆弱。
苏明玉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他手背上淡青色血管：“既然夫君信得过张神医，那我也自当顺随。但你须答应我，无论多痛都要撑住。”
玄清反手扣住她微凉的指尖，骨节发白却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娘子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张无苓看着这两人，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决定了，那就开始吧。”打开了桌上的布包，里面是一些瓶瓶罐罐和银针：“小姑娘，去帮我打盆热水过来。”
苏明玉转身快步走出屋内，不多时便端着蒸腾热气的铜盆归来。
张无苓将赤褐色药粉倾入水中，沉声道：“崖间重创致魂识迷乱，多因脑窍瘀血阻滞。此药含赤芍、川芎、桃仁、红花，专破瘀塞。”
待药粉化尽，张无苓又将银针浸入烈酒：“令夫君瘀血积年，非猛药不可。”说着解下腰间绳带：“绑紧些，接下来的痛楚常人难捱。”
苏明玉指尖发颤，却将绳带系得稳当，玄清腕间的青筋下擂鼓般的心跳，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张无苓镊子夹起银针时，针尖已浸着暗红药汁。
第一根精准刺入百会穴的刹那，玄清脖颈暴起青筋，闷哼声卡在喉间。
苏明玉别过脸，却又忍不住偷看，见三根银针如寒星般没入风池、天柱，夫君突然剧烈挣扎，椅背上的绳带绷得笔直。
她慌忙扑过去环住玄清颤抖的身躯，发间茉莉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玄清突然张口咬住她小臂，剧痛让她浑身绷紧，却只是将人搂得更紧：“别怕...别怕...”
一刻钟仿佛一个世纪。待玄清瘫软昏迷，苏明玉的藕荷色衣袖已洇开刺目的红。
张无苓利落收针，药罐重重磕在桌上：“今日排去三成瘀血，往后七日每日如此。待瘀血散尽，再施通窍之术，神魂自安。这金疮药好生敷上，你这小娘子的情义，倒让老夫我想起年轻时……”张无苓有些脸红忽然住口，将药罐推得更近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