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客厅的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光晕给房间蒙上一层微弱的蓝灰色。圆愿的小房间里早已没了动静,玩累的孩子睡得正沉。我躺在蜂鸟房间的地板上,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坚硬木地板的每一寸起伏。
翻来覆去,怎么躺都不舒服。不仅仅是身体的不适,更多的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在啃噬着我。白天卸货的肌肉酸痛此刻清晰地泛上来,但比起这个,脑海里翻腾的念头更让人无法安眠。毒蝎妖媚又危险的脸、白鸽被压制时不甘的眼神、渡鸦冷静的制止、蜂鸟拔枪时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还有小圆愿天真地说“叔叔像大白鹅”时,蜂鸟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笑意。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
我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身后床上传来的、极其轻微平稳的呼吸声。蜂鸟似乎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但我知道她没睡。
这种直觉毫无来由,却异常强烈。房间里的空气并非沉睡的松弛,而是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果然,就在我又一次忍不住翻身,试图找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时,她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淡淡的,没有任何刚醒的沙哑,清晰得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
“不睡觉,在地上烙饼呢?”
我动作一僵,停止翻滚,平躺回来,双手垫在脑后。黑暗中,我扯了扯嘴角,尽管她知道不见得能看见。
“睡不着。”我老实回答,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干涩,“老毛病了,疑心病加失眠症。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人破门而入,或者……”我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在这种环境下,在这种身份里,安稳睡眠几乎是奢侈品。
蜂鸟沉默了几秒。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的后脑勺上,或许是通过黑暗的轮廓在判断我的状态。她没有接我关于疑心病的话茬,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平静地交代起明天的事情。
“明天中午的时候,再出去找活儿干。”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似乎怕吵醒隔壁的孩子,“尽量早点回来。圆愿……明天我还要出任务,处理点事。在你回来之前,我会让山猫过来照看她一会儿。”
我听完一愣,“怎么不让白鸽来?”
“明天我们全员出任务,只有山猫能抽得出时间。”
她让我早点回来,是为了孩子。如果不是出于下策,更希望我能接手。这种安排里透着一丝不寻常,仿佛我成了她规划中的一部分,一个可以托付些许责任的存在。这感觉让我心头莫名一紧,有点涩,又有点难以言喻的沉重。
“我无所谓。”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反正干一天也是挣,干半天也是挣。挣多挣少都一样。”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像是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也更清晰:“不是钱的问题。”
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圆愿……她似乎不讨厌你。”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或者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观察结论。“山猫很好,但圆愿有点怕生。你今天……做得不错。”
这大概是蜂鸟式表达里,最接近肯定和感谢的话了。我愣了一下,心头那股涩意更重了。我只是买了点水果,洗了个澡,被小孩说像大白鹅而已。这在她看来,竟然是“不错”?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后我又开口询问道:“话说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蜂鸟沉默了片刻,随后平淡的说道:“我们真名不透露给外人…”
“原来如此…”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沉默不再那么紧绷。窗外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也勾勒出床上那个侧卧身影的曲线。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我以为这次对话已经彻底结束,她或许已经睡着时,她的声音又极轻地飘过来,像是梦呓,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清醒:
“地板……很硬吧。”
这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句陈述。我没回头,只是看着天花板,轻轻呼出一口气。
“还行,死不了。”
身后再无声响。
但我知道,今晚,我们两个大概都很难真正入睡。她侧身躺在床上,背负着她的责任和秘密;我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揣着我的不安和去留。中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一整片复杂而危险的迷雾。只有隔壁房间孩子平稳的呼吸声,是这片迷雾中唯一清晰而柔软的坐标。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数着心跳,试图忽略身下的坚硬和脑海里的纷乱,以及鼻尖隐约萦绕的、来自床上那人的,清冷的薄荷气息。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厨房里细微的响动惊醒了。蜂鸟已经起身,正利落地准备着早餐。她动作很快,几乎是悄无声息,但那份专注于效率的气息让我无法再次入睡。我躺在地板上,听着微波炉的轻响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直到她轻轻推开我的房门。
“早饭在桌上。”她言简意赅,身上已经换回了那套雇佣兵的装备,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冽。她甚至没多看地板上的我一眼,只是目光扫过还在熟睡中的圆愿的房门,低声道,“圆愿醒了让她把牛奶喝完。山猫大概11点左右到。”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一阵风似的旋出了大门,玄关处传来轻微的关门落锁声。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渐起的鸟鸣和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在地板上又躺了片刻,才慢吞吞地爬起来。餐桌上是简单的早餐:两片烤面包,一个煎蛋,还有一小杯牛奶,显然是给圆愿的。我啃着面包,感觉味同嚼蜡,心思却飘到了别处。蜂鸟如此匆忙,所谓的“任务”恐怕不简单。毒蝎那张妖媚又危险的脸再次浮现在脑海,让我心头一阵烦闷。
快八点时,圆愿揉着眼睛走出了房间。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她小嘴瘪了瘪,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被我递过去的温牛奶吸引了注意力。
“妈妈呢?”她小口喝着牛奶,含糊不清地问。
“妈妈有事出去了,晚点回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今天上午远叔陪你玩,好不好?”
她歪着头看了我几秒,像是在评估我的可信度,最终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几乎耗尽了毕生的耐心和想象力。陪她搭积木,听她用稚嫩的声音讲述幼儿园的趣事,还得应付她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当她第三次要求我扮演被公主打败的“呆呆大白鹅怪兽”时,我感觉自己腰背的旧伤和昨天卸货的酸痛一起发作,额头几乎要冒出虚汗。
10点26分,门铃响起。透过猫眼,我看到一个粉色头发的女人站在门口,我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身材娇小却透着精干的年轻女人。一头粉色的麻花辫像草莓味小蛋糕,与她脸上淡漠的表情形成反差对比。她穿着紧身的黑色背心和工装裤,眼神锐利地扫了我一眼,随后直接越过我的身后,视线精准地投向屋内正在玩积木的圆愿。
“你能让一让吗?”她说完抬起一只小手,放在我的胸脯上将我轻轻的推开。
“山猫?”
她根本没搭理我,仿佛我只是个大门。她径直走到客厅,蹲下身,对着圆愿扯出一个算是温和的表情,虽然看起来有点僵硬:“圆愿,还记得我吗?”
圆愿抬头看了看她,把小熊抱紧了些,小声叫了句:“山猫阿姨。”然后就把脸埋进玩具熊里,不再看她。显然,蜂鸟说的“怕生”在山猫这里表现得尤为明显。
山猫似乎也不在意,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客厅,然后像一尊门神一样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目光偶尔扫过圆愿,大部分时间则放空地盯着窗外,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
这种被彻底当成空气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但也让我松了口气。至少她注意力不在我身上,而且看起来专业、警惕。我看了眼手表,快十一点了。
“那我出去了。”我对着山猫的背影说了一句。
没有回应。
我摸了摸鼻子,不再自讨没趣,轻轻带上门离开了。走出楼道,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深吸一口气,将屋子里那点微妙的压抑感甩在脑后,再次走向那个熟悉的资源站。
工头看到我,点了点头,没多废话,直接指了指旁边停着的货车。又是一整天的重复劳作。扛包、搬箱、码放。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浸湿了新换的衣服。肌肉的酸疼在反复的用力中变得麻木,只有手腕上电子表跳动的数字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
中间休息时,我靠着货箱喝水,时不时在旁边走神,我不知道我在思考什么…
下午收工比昨天稍早一些,但钱就稍微少些,结算了二百多块。我依旧去超市买了些菜,特意买了一小条排骨和几个番茄——小孩子好像都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当然,这只够一顿的饭菜花光了今天所有的钱。
提着东西回到居民楼,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圆愿细声细气说话的声音,以及山猫偶尔简短、生硬的回应。我敲了敲门。
门几乎是瞬间就被拉开了,山猫站在门口,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她侧身让我进去,然后言简意赅地说:“她喝了水,我不会做饭。吃了点心,没哭。我走了。”
说完,她真的就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干脆利落得仿佛完成任务交接。
我关上门,看到圆愿正坐在沙发上,怀里还抱着那个玩具熊,看到我进来,眼睛亮了一下。
“远叔叔!”
“欸!小不点,今天乖不乖?”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
“乖!山猫阿姨给我讲故事了。”圆愿用力点头,虽然我怀疑山猫讲的“故事”可能跟战术简报差不多。
“真棒!饿了吧?等着,远叔叔给你做好吃的。”我提着菜走进厨房。
系上那条小草莓围裙,我开始忙碌起来。洗米煮饭,清洗番茄和青菜,将排骨焯水。厨房里很快充满了烟火气息。我打算简单做个番茄排骨汤,再炒个青菜。
经过我一番努力,终于最后把所有的饭菜端上桌,就在我正手忙脚乱地解开围裙,准备开始和小不点吃饭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咔嚓”一声,门被猛地推开。
蜂鸟带着一身风尘和隐约的硝烟味出现在门口。她额前的金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紧贴在皮肤上,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未褪去的凌厉和显而易见的疲惫与…焦急。她甚至连身上的战术背心都没脱,视线第一时间就扫向客厅。
“圆愿!”她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抱歉,妈妈回来晚了,忘记准备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了客厅饭桌上的景象。
那张小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碗筷。一小碗蒸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正冒着热气。桌子中央,放着一盘清炒青菜,油光碧绿。而她的女儿,张圆愿,正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两只小手捧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碗里是浓稠的、橙红色的番茄排骨汤,几块软烂的排骨和去了皮的番茄块浸在汤汁里。小丫头正笨拙地用勺子舀着汤,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脸颊沾了一点汤渍,看起来满足极了。
而系着那条格格不入的草莓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的我,正从厨房探出头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烟,表情一脸扭曲。
蜂鸟愣在门口,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蓝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着饭桌上温暖的灯光、冒着热气的饭菜、和安然吃饭的女儿。她脸上那混合着疲惫、焦急和歉意的表情凝固了,转而化为一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错愕。她似乎完全没预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圆愿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门口的蜂鸟,立刻扬起一个沾着汤渍的笑容,甜甜地喊道:“妈妈!你回来啦!远叔叔做的饭饭,好吃!”
蜂鸟的目光从女儿的笑脸,缓缓移到我身上,那双眼睛里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惊讶、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反手关上门,动作比刚才轻柔了许多。
她走到餐桌旁,放下手里的装备包,低头看着圆愿碗里的汤,又看了看那盘青菜,沉默了几秒,才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调问道:
“……你做的?”
我将烟头熄灭随手扔在垃圾桶里,点了点头:“嗯…随便做了点,不知道合不合口味…汤可能有点淡,因为圆愿我没敢多放盐。”
蜂鸟没再说话,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擦掉圆愿脸颊上的汤渍,动作是她面对女儿时独有的温柔。然后,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目光再次扫过桌上的饭菜,最后落在我身上。
“……谢谢。”她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弥漫着食物香气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窗外,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屋子里,灯火温煦,饭菜飘香。圆愿满足地喝着汤,蜂鸟安静地坐在桌旁,卸下了一身凌厉。而我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可笑的锅铲,看着这一幕,手腕上的表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圈又一圈。这一刻,仿佛连空气中那份无形的紧绷感,都被这寻常的晚饭香气冲淡了些许。蜂鸟没有再多问什么,她只是拿起旁边空着的碗,默默地也盛了一碗汤,双手端着碗抿了一口。
“你还…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吃饭?”蜂鸟语气平淡,护目镜下看不到任何情绪,但仔细听有一种细微的温柔感?
“等一下,你们先吃,我这边还有一道菜没好。”说完我就开始将最后一道名为红酒雪梨的菜切好摆盘,随后将它端上餐桌,我气喘吁吁的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蜂鸟看到桌子上,那被切成薄薄小片的鸭梨愣了愣。
“这是什么?”
“红酒雪梨,尝尝。”
蜂鸟迟疑地掐起一片,梨片被红酒浸染成漂亮的玫红色,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她轻轻放入口中,动作带着惯有的警惕,但下一刻,她那总是紧抿的唇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护目镜后的蓝眼睛微微睁大。
“……甜的?”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意外,似乎没料到这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东西会是这个味道。那甜味并不浓烈齁人,而是清润的,带着红酒醇厚的微醺和梨子本身清爽的汁水,巧妙地中和了先前饭菜的油腻感。
“嗯,按照我之前饭店的配方改了一下,放了冰糖,原本是放白糖的。”我解释道,走到桌边坐下,也给自己盛了碗汤,“当然,你别多想,不是特意给你做的,这个只是试验品,仅此而已。”
她又细细咀嚼了几下,才将那片梨咽下。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时,那份审视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你还会做这个?”她问,声音依旧平淡,但那份意外还未完全褪去。
“以前……在饭店混日子的时候,后厨的那几样招牌菜我都会做。”我含糊地带过,拿起筷子夹了根青菜,“这都是些上不了什么大台面的小东西,我把配方给你也会做。”
圆愿也好奇地伸着小手想去抓梨片,蜂鸟轻轻挡开她的手,柔声道:“这个有点凉,吃完热饭再吃。”说着,却还是掐了一小片,小心地吹了吹,才递到女儿嘴边。圆愿“嗷呜”一口吞下,眼睛立刻眯成了月牙:“甜甜的!好吃!妈妈,还要!”
蜂鸟没说话,只是又给她夹了一小片,然后自己也默默夹了一片。这一次,她吃得慢了些,像是在仔细品味。
餐桌上暂时安静下来,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圆愿满足的哼唧声。番茄排骨汤的热气袅袅上升,青菜油润,那盘玫红色的红酒雪梨成了最特别的点缀。灯光暖暖地洒下来,将我们三人笼罩在这一方小小的、临时构筑的安宁里。
蜂鸟沉默地吃着饭,她吃得很慢,但很专注,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完成任务般的急促。偶尔,她会抬头看一眼正笨拙地用勺子扒饭的圆愿,或者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我对面空着的碗筷,以及我身上还没来得及脱下的、带着些许油烟的草莓围裙。
她吃得不多,一碗汤,半碗饭,加上几片雪梨就放下了筷子。然后她就坐在那里,看着圆愿像只快乐的小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努力吃饭,目光复杂。
我很快也吃完了,正想起身收拾,蜂鸟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我来吧。”她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她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筷,动作熟练,显然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那身战术装备与这洗碗池的景象依旧格格不入,但她做起来却异常自然。
我愣了一下,倒也没坚持,只是坐在原地,看着她在厨房水槽前微微弓起的背影。水流声哗哗响起,她挽起了袖子,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却也能看到几处淡淡的旧伤疤。
圆愿吃饱了,开始揉眼睛,显得有些困倦。我抽了张纸巾,帮她擦干净嘴和手。
蜂鸟很快洗好了碗,用干净的布擦干放好。她转过身,一边放下袖子,一边看向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女儿,目光柔和。随后,她的视线转向我,停顿了片刻。
“……味道很好。”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哗哗的水龙头余韵里显得格外清晰,“谢谢。”
这句道谢比刚才在门口那句更具体,也更郑重。
我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比如“没什么”、“好吃就行”,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嗯。”
她走到圆愿身边,弯腰将女儿轻轻抱起来。小丫头立刻像只无尾熊一样搂住她的脖子,把小脸埋在她颈窝里,含糊地嘟囔着:“妈妈……”
“嗯,妈妈在。”蜂鸟低声应着,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却再次落回我身上,“今晚……谢谢你…还有…红酒雪梨…真的很好吃…”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将这个角落映照得光怪陆离。蜂鸟抱着圆愿,转身走向孩子的卧室,只留下一个背影和一句轻飘飘的话,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以后不要在屋子里抽烟了…”
我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嗯…”随后来到阳台点上一根烟,以后?哪有什么以后?不知不觉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所麻痹了,麻痹了我的神经,以及对某种因素的抵抗…
夜深了,白日的烟火气散去,冰冷的现实随着黑暗一同沉淀下来。我躺在那层薄褥上,后腰抵着木地板的接缝处,清晰的痛感一阵阵传来。翻来覆去,换来的只是全身骨头更深的抗议。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蜂鸟站在门口时那错愕的眼神,以及她低头喝汤时,护目镜也挡不住的那一丝松动。这比枪口和杀气更让人心烦意乱。
身下的“床”依旧坚硬如铁,每一次翻身都伴随着布料与地板摩擦的窸窣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徒劳地试图控制这噪音,却无法控制身体本能寻求舒适的动作。
出乎意料,这次没有传来她带着睡意或被惊扰的不满的质问。就在我僵持着一个别扭姿势,试图让腰背好受点时,她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平静得听不出情绪,甚至比昨夜少了几分清冷。
“这次又在地上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动作一顿,慢慢平躺回来,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没什么,”我应了一声,声音在黑暗里有些沙哑。
她没有立刻接话,黑暗中只能听到她那边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像是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却带着一种之前未有过的……算是体谅?“柜子里有毯子,多垫一层或许会好点。”
我愣了一下。这并非她风格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建议。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尽管她知道不见得能看见。“算了,没用。不是厚度的问题,是这地方……”我顿了顿,没把“不属于我”说出口,转而道,“……太硬了。”
身后陷入了沉默。我以为对话就此结束,她也尽到了“房东”的义务。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数羊,试图忽略脊椎传来的酸痛。
然而,几秒之后,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更清晰的响动——不是轻微的调整姿势,而是被子被掀开,身体坐起,然后是双脚轻轻落地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在昏暗的蓝灰色光线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离开了床铺。
她并没有朝我走来,而是径直走向了墙边的立柜。动作轻捷地打开柜门,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很快,她抽出了一条厚实的、看起来毛绒绒的毯子。
下一刻,那团阴影朝着我所在的位置飞来。没有预兆,没有言语,只是精准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落在了我的身上,甚至盖住了我的半边脸。
一股清淡的、属于她的薄荷气息,混合着衣柜里樟木的淡淡味道,瞬间将我笼罩。
“垫上。”她的声音依旧简洁,带着刚离开被窝的微哑,说完便转身往回走。我听到床铺再次传来轻微的受压声,她重新躺了回去,一切回归寂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下床只是一个幻觉。
我捏着身上这条意外柔软的毯子,指尖能感受到细密的绒毛。它比身下的褥子厚实太多。黑暗里,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撑起身体,将毯子对折,仔细垫在了腰背受力最重的部位。确实……不一样了。坚硬的触感被缓冲,虽然依旧谈不上舒适,但那硌人的痛感确实缓解了不少。
“……谢了。”我对着黑暗低声说。
身后没有回应。
但我知道她听见了。我们之间依旧隔着那片迷雾,责任、秘密、不安与去留,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一条带着清冷薄荷气息的毯子,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了彼此心湖,漾开了一圈极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我躺在这一小片难得的柔软上,听着身后那平稳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身下这冰冷的地板,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厨房里就传来了比昨日更急促、也更持久的声响。我被惊醒,躺在地板上没动,听着那锅碗瓢盆轻微碰撞的动静,心里有些诧异——今天这早餐准备得似乎格外“隆重”。
蜂鸟的身影在厨房和餐厅间快速穿梭。当我终于起身时,看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人份的早餐:烤得金黄的面包片,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而在一旁的料理台上,还放着两个透明的保鲜盒,里面分别装着搭配好的蔬菜和肉类,旁边是另一盒洗净切好的水果,以及几个封装好的三明治。这显然不止是早餐,连午餐和晚餐的份量都一并准备好了。
她看到我出来,手上打包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快速交代:“早餐在桌上。午餐和晚餐的食材在这里,如果……如果你回来得早,麻烦你处理一下。圆愿的牛奶在冰箱第二层,加热一分钟就好。”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被任务驱赶的紧迫感,但安排得异常细致。说完这些,她才停下动作,抬起眼。晨光中,她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青黑,但眼神依旧锐利。“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她补充了一句,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淡,却比往常多了一丝……托付的意味。
我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利落地将最后一个保鲜盒塞进背包侧袋,再次像一阵风般离开了家。关门声落下,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还在熟睡的圆愿,以及满桌昭示着她匆忙与用心的餐食。
八点整,门铃准时响起。山猫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装扮,粉色的麻花辫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交接过程比昨天更沉默,她只是对我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客厅,再次扮演起她沉默守卫的角色。我拿起工帽,看了一眼餐桌上蜂鸟准备好的那些食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转身出了门。
资源站的活儿依旧繁重。工头看到我,已经见怪不怪,直接指了指等待装卸的货物。我闷头扎进工作中,将全身的力气都发泄在这些沉重的箱子上。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衫,腰背的旧伤在重复的弯腰和发力中隐隐作痛,但我只是咬着牙,动作比平时更猛、更快。脑海里时而闪过蜂鸟准备早餐时忙碌的背影,时而闪过毒蝎那张妖媚的脸,时而又是一片空白,只剩下肌肉记忆驱动的机械运动。
下午四点左右,最后一车货快要卸完。长时间的劳作让所有人都带着疲惫的麻木。就在我扛着一箱沉重的零件,踩着卸货踏板往下走时,旁边一个同样扛着大箱子的工友大概是脚下滑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沉重的箱子失控地朝着我这边撞了过来!
“砰!”
箱角狠狠撞在我的侧腰,正是昨晚被毒蝎指甲抓伤、又被地板硌了半宿的地方。一阵尖锐的剧痛瞬间传来,我闷哼一声,脚下不稳,连人带箱子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手里的箱子也差点脱手。
“操!你他妈没长眼睛啊?!”撞我的那个工友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随即可能觉得丢了面子,非但没有道歉,反而恶声恶气地先吼了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腰部火辣辣的疼,混合着连日来的憋屈、隐忍、对自身处境的愤怒,以及眼前这蛮横无理的指责,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烧穿了我所有的理智。
“你他妈再说一遍?!”我猛地将肩上的箱子往地上一摞,发出沉重的巨响,转身一把揪住了那工友的衣领,眼睛瞬间就红了。
那工友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一愣,随即也怒了,伸手就来推我:“怎么着?想动手?!”
“我去你妈的!”
积压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几乎是想也没想,一拳就狠狠砸在了对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
“嗷!”那工友吃痛,大叫一声,也挥拳打了过来。
我们瞬间扭打在一起,像两头被激怒的野兽,毫无章法地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着怒火。旁边的工友们愣了片刻,才纷纷涌上来拉架。
“别打了!别打了!”
“快住手!”
“为了点小事至于吗!”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们强行分开。我被两个人从后面死死抱住,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瞪着对面同样被拉住、嘴角已经见血的工友。工头闻讯赶来,脸色铁青地骂了几句,各打五十大板,然后不耐烦地挥手让我们赶紧滚蛋,今天的工钱照结,但明天不用来了。
我一把挣开拉着我的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走到工头那里,默默接过他递过来的、比昨天少了一些的工钱,看也没看就塞进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资源站。
腰间的疼痛一阵阵传来,嘴角也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心里那股无处宣泄的躁郁和深深的无力感。就连这样一份单纯的体力活,最终也以这种混乱暴力的方式结束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傍晚的街道上,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逐渐亮起的霓虹,感觉自己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岛。
当路过一个摆在街角的二手杂物摊时,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摊位上堆满了各种旧书、旧电器、锅碗瓢盆,而在那一堆杂物旁边,靠着一把木吉他。琴身是原木色,看起来有些年头,漆面有几处细微的磨损,但整体保养得还算不错,琴弦看起来也相对新。它就那样安静地靠在旧沙发和破台灯之间,与周遭的杂乱格格不入,却又像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指尖仿佛回忆起了某种久远而熟悉的触感——琴弦的冰凉,木质琴颈的温润,拨动时弦的震动透过指尖一直传到心里……那些被遗忘的、关于旋律、关于自由、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几乎麻木的神经。
我几乎是踉跄着走到摊位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吉他。
“老板,这个……多少钱?”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干涩和急切。
摊主是个眯着眼睛的老头,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把吉他,报了个价。正是我今天赚到的、还没来得及焐热的全部工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试图讲价,立刻将口袋里所有的钞票掏了出来,沾着汗水和一点点刚才打架蹭上的灰尘,直接塞到了老头手里。
“我买了。”
接过那把吉他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轻快同时涌上心头。沉重的是,我又一次身无分文;轻快的是,指尖重新触碰到的、这暌违已久的慰藉。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过琴弦,灰尘在夕阳的光线下飞舞,发出几不可闻的、却足以震动我灵魂的微弱嗡鸣。
我把它背在肩上,仿佛背起了一段沉重的过去,也背起了一缕微弱的希望。不再理会腰间的疼痛和嘴角的伤口,我加快脚步,朝着那个临时的“家”走去。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在我身后拉出一道背着吉他的、孤独而执拗的长影。
下午6点14分,蜂鸟拧动钥匙,推开家门。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预想中孩子跑来的脚步声,也没有那个系着草莓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餐桌上早上她准备好的食材原封不动,整个空间冷清得让她心下一沉。
“圆愿?”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任何回应。
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远比面对任何敌人时都要刺骨。她几乎是立刻掏出手机快速接通了山猫,语气是压制不住的急促和质问:“山猫!圆愿呢?张文汉呢?他们在哪?!”
手机那头的山猫,背景音安静,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你在说什么?我按你要求待到那男人回来就走了。他回来了,我就走了。有什么问题?”
“他回来了?什么时候?”蜂鸟的心揪紧了。
“下午,大概四点多,不到五点。”山猫回答得干脆利落,随即补充道,“看起来有点狼狈,衣服脏了,嘴角还破了,不过精神头还行。我交接完就离开了,之后他们去了哪里,我不清楚。”
蜂鸟没时间细想我为何狼狈,她猛地掐断通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强迫自己冷静,她迅速调出手机里一个隐藏的追踪界面——那是出于安全考虑,秘密放置在圆愿的发卡和张文汉手表里的微型定位器发出的信号。
屏幕上,两个紧密挨着的小圆点清晰地闪烁着,位置显示……就在这栋楼里,几乎与她的位置重合。
在楼下邻居家?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这栋楼的住户情况她了如指掌,左右隔壁都是独居的上班族,这个时间点根本不可能在家,更不会贸然接待带着孩子的陌生人。而且信号强度显示,目标在……上方?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玄关侧面,那里有一个通常被忽视的、通往楼顶的方形天窗。此刻,那扇厚重的天窗盖板,赫然是虚掩着的!旁边墙壁上固定的竖向铁梯,也清晰地留下了新鲜的鞋底摩擦痕迹,灰尘被蹭掉,露出下方微亮的金属光泽。
没有半分犹豫,蜂鸟像一只敏捷的猎豹,几步冲到梯子下,单手一撑,身体轻盈地向上攀去。她用肩膀顶开那扇不算沉重的天窗盖板,探出了半个身子。
傍晚的风立刻拂面而来,吹动了她额前的金发。楼顶平台的景象,毫无保留地映入她因紧张和急切而缩紧的蓝色眼眸中。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天台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在远离边缘、相对平整安全的区域,我背对着她,坐在一个废弃的倒扣木箱上。那把略显陈旧的木吉他就搭在膝上,我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而小圆愿,就靠坐在我身边另一个小一点的箱子上,怀里紧紧搂着她的小熊,表情一脸开心和新奇。
我的手指,正轻轻地、生涩地拨动着琴弦。断断续续的、算不上流畅甚至有些磕绊的旋律,混合着晚风,飘散在空旷的楼顶。那调子很慢,很轻,带着一种久未触碰乐器的生疏,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宁静,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安抚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蜂鸟僵在了天窗口,准备冲出去的力道瞬间消散。她看着这一幕,看着女儿满脸崇拜的脸庞,看着那个本该是危险和不确定因素的男人,此刻用这样一种她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守护着这份宁静。
她原本紧蹙的眉心,在夕阳和晚风中,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那双向来锐利如刀锋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困惑、一丝未散的后怕,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微弱的动容。
“远叔叔!能唱一首吗?我们音乐老师都是边弹边唱的!”
“好啊,那唱首什么好呢?就那首吧…”
“咚~咚咚~咚~咚咚~”手掌拍打在吉他板面发出的节奏音。
我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少年~
爱上了~风华正茂的姑娘~
故事啊~也并不难讲~
脸红相遇~眼红散场~
说过娶你的话就当年少荒唐~
这一别~山高路长~
再见青春~我的姑娘~
不爱你是我~唯一曾说过的谎~
后来的~你是怎样~
是否还会~去老地方~
月亮月亮~请你常伴她身旁~
……
她就那样静静地停留在天窗口,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只是看着,听着。直到那首歌和琴声缓慢的停止。
“哇!!!远叔叔好帅!好帅啊!”小不点两眼放光,一脸崇拜。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放下吉他,转过头,仿佛早就知道她在那里一般,对上了她复杂的目光。圆愿拿起我放在旁边的吉他开始摆弄起来。
“……回来了?”我声音有些沙哑,嘴角的淤青在夕阳下很明显。
蜂鸟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身边的圆愿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后,她才重新看向我,以及我膝上的那把吉他,护目镜下的眼神深邃难辨。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城市的喧嚣,却吹不散这楼顶一方小天地的静谧。她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随后,她轻盈地完全跃上天台,“妈妈!”小不点一下就冲到了蜂鸟的怀里撒着娇。“妈妈!远叔叔好厉害!不仅做饭很好吃!还会弹吉他!”蜂鸟刚要抱起小不点就被她挣脱,随后跑到我旁边撒娇着我再唱一首给蜂鸟听。
“小不点听话,先自己去玩,我跟你妈妈有点事情。”我说完摸了摸圆愿的头,小不点果然也很听话,没有在缠着我,而是拿着吉他去一边研究起来了。
“明天开始我就不去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