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结束的铃声如同救赎的钟声，我逃离了天台，将健太那家伙幸灾乐祸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
然而回到教室，不过是进入了风暴眼中前短暂的平静。
雨宫汐依然维持着对我的“真空隔离”状态。我甚至注意到，她将桌椅悄悄往过道方向挪动了几厘米，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却无比清晰的分界线。任何试图交流的眼神或细微动作，都被她冷漠的用后脑勺精准拦截。
周围窸窸窣窣的窥探目光和压抑的窃窃私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困住，如坐针毡。
就在这份煎熬持续到放学时，转折不期而至。
最后一节现代文课，教室门被轻轻叩响。一位臂佩学生会袖章的干事探进头来：“打扰了，老师。冰室会长有东西需要转交给贵班的胧月悠同学。”
瞬间，全班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聚焦在我身上。我右前方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骤然僵硬，虽然没有回头，但那白皙的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在全场无声的注视下，我硬着头皮走到门口。干事递来一个素雅的信封，纯白底，右下角以清秀而有力的笔触写着“胧月悠 親展”。
“冰室会长特意嘱咐，务必亲手交到你手上。”干事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我捏着那个轻飘飘的信封回到座位，感觉它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手。即使不拆开，我也能大致猜到里面的内容，同时也十分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雨宫汐那几乎要实体化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咳，我们继续讲课。”现代文老师试图拉回大家的注意力，却收效甚微。
在无数道好奇目光的无声炙烤下，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上简洁而工整的文字映入眼帘：
胧月同学：
今日放学后，可否请来学生会室一叙？关于昨日及今日之事，我想我们需要一次正式的谈话。
冰室雪奈
字迹工整利落，语气客气中带着一贯的疏离。但这封信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以这种方式送达，其象征意义早已远超内容本身。
我下意识用余光瞥向雨宫汐。她依然固执地背对着我，但我清晰地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平日里争先恐后冲出教室的景象，今天变得诡异而缓慢。不少人磨蹭着收拾书包，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雨宫汐和那封信之间来回逡巡，不愿错过任何细节。
雨宫汐在铃声落下的瞬间就“嚯”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她没有去扶，而是猛地转过身来，第一次正眼看向我。她的眼眶微微泛红，眸中满是委屈，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
“要去，对吧？”她的声音压抑着明显的颤抖，“学生会长大人的正式‘召见’。”
“汐，我……”我想解释我只是想去把一切说清楚，可看着她此刻的模样，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涩得发不出声音。
“去吧！”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书包，“反正……反正你现在有‘正式’需要谈话的人了！比我重要得多的人！”
说完，她不再看我哪怕一眼，用力推开身边挡路的同学，像一阵决绝的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投向我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混杂着同情、好奇和责备。
我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封重若千钧的信，望着汐消失的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向信纸上那清冷的字迹。
一边是负气离开、情绪激动、急需安抚的青梅竹马。 一边是发出正式“邀请”、目的不明、掌控一切的学姐。
内心挣扎如潮水般涌来。虽然感觉无比对不起汐，但直觉告诉我，如果不去面对冰室雪奈，后续可能会引发更难以预料的麻烦。
我咬咬牙，将信纸粗暴地折好塞进校服口袋，一把抓起书包，在众人一副“坐等好戏”的吃瓜目光注视下，快步走出了教室。
我没有去追汐——在这个状态下追上去，任何解释都只会是火上浇油。我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转向了通往学生会室的方向。
走廊里偶遇的学生纷纷侧目，指指点点的声音清晰可闻。学生会室位于旧校舍的三楼，越靠近那里，四周环境越发安静，一种无形的压力也随之弥漫开来。
站在那扇挂着锃亮“学生会室”牌子的深色木门前，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勇气，然后抬手，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冰室雪奈那清冷如泉的嗓音。
我推门而入。
学生会室宽敞而整洁，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窗户洒入，为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暖金色。冰室雪奈就坐在靠窗的会长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她闻声抬起头，脸上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平静模样。
“请坐，胧月同学。”她伸手指向办公桌对面那张空着的椅子，动作优雅。
我依言坐下，浑身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这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安静密闭的环境下与她独处。她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混合着旧书本与阳光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带有压迫感的氛围。
她从容地合上手中的文件，双手优雅地交叉置于光洁的桌面，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我：
“关于我今天在你们班上所说的，‘男朋友’的言论，是否给你造成了困扰？”
她的问题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冰冷石子，精准地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我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困扰？何止是困扰！它简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彻底颠覆了我平静的校园生活，更将我最重要的关系——我和汐的关系——推向了破裂的边缘。
“冰室学姐，”我斟酌着用词，试图保持冷静，“您今天这样的说法，确实让我非常意外，也在班级里引起了一些……不小的误会。”
“‘误会’？”她微微偏头，一缕墨黑的发丝随之滑过她白皙的脸颊，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我不认为那是一个误会。你昨天确实向我表白了，而我，也明确地答应了。从逻辑和事实层面上讲，我们目前确实是交往关系，不对吗？”
她的逻辑清晰、冷静，几乎无懈可击，却让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可是学姐，那只是……”
“一场打赌。我知道。”她淡然打断我，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雨宫同学已经在我面前，以及在你面前，强调过很多次了。但是，胧月同学，”她的话锋微微一顿，目光更加深邃，“话语一旦出口，就拥有了它自己的力量和生命。当你昨天站在天台上，当着我的面说出‘请和我交往’时，难道内心深处，就没有哪怕一瞬间……希望那个请求是真实的吗？”
我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出昨天她脸颊泛红，轻声说“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的那一幕。不可否认，在那一瞬间，心底确实泛起过一丝隐秘而真实的悸动。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那是两回事……”
“对我来说，这是一回事。”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任何动摇，“我答应了你，是基于我个人的意志和判断。这个决定，与它的起因无关。”
“学姐，我不明白……”我抬起头，直视着她，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在此之前，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
她沉默了片刻，琉璃色的眼眸中似有微光流转，像是在仔细评估着该如何回应，或者说，该透露多少信息。夕阳在她眼中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却丝毫融化不了那份深藏于底的冷意。
“意义在于，”她缓缓开口，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前倾，无形中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带来更强烈的压迫感，“我需要一个‘男朋友’。”
我愣住了，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准确地说，”她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份下周的工作计划，“是一个临时的、名义上的交往对象。这样的身份，会为我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一些持续不断的、令人厌烦的纠缠，以及……家族方面某些过于殷切的期望。”
我似乎明白了。以冰室雪奈的家世、容貌和地位，追求者和来自家族的联姻压力肯定如同潮水。一个突然出现的、看似真实的“男朋友”，确实能成为一道绝佳的挡箭牌。
“所以……你就选中了我？”我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就因为那个阴差阳错的打赌告白？”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她坦然承认，眼神没有任何闪躲，“一个足够突然，在外人看来又足够‘真实’的契机。毕竟，恐怕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因打赌而冲动告白的普通学弟，能真正入得了我冰室雪奈的眼，不是吗？”她的嘴角极轻微地上扬了一个像素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讽。
我一时语塞。她的话语逻辑严密，我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
“可是……这对我不公平！”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你单方面决定了这件事，把我卷进你制造的麻烦漩涡里，甚至……甚至严重伤害了汐！”
提到雨宫汐的名字时，冰室雪奈的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雨宫同学的反应，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料。”她淡淡地陈述，听不出什么情绪，“至于公平……”她的话锋一转，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你可以将这一切，看作是一场交易，胧月同学。”
“交易？”这个词让我心头一紧。
“是的，一场交易。”她肯定道，目光平静地扫过我，带着评估的意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配合我，扮演好‘男朋友’这个角色，在人前维持必要的互动和表象。作为回报……”她刻意顿了顿，仿佛在给我时间消化，“我可以动用我的资源和影响力，保证你本学期所有科目的期末总评达到A级。并且，我会以学生会长的名义，亲自推荐你进入学生会。这些条件，应该能为你未来的升学和履历，增添相当有分量的筹码。”
我彻底惊呆了。保证所有科目全A？推荐进入无数人挤破头都想进的学生会？这些条件丰厚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同时也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她给出的理由看似合理，付出的代价和承诺的回报也似乎构成了一种冷酷的对等。但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个“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的轻声低语…… 那个转瞬即逝、却动人心魄的浅浅微笑…… 还有此刻，她眼神最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复杂……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仅仅只是一场冰冷的、各取所需的交易吗？
我紧紧地看着她，试图从她那完美无瑕、如同精致面具般的表情下，找到一丝一毫的裂痕或真实情绪的流露。但她只是平静地回望着我，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刚才提出的一切，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互利共赢的合作议案。
学生会室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窗外遥远的鸟鸣和我自己紊乱如鼓的心跳声。
答应她，意味着我将正式踏入这个由她主导的漩涡中心，必须面对雨宫汐更深的误解与伤痛，并要在全校师生面前，努力扮演一个虚假的角色。
拒绝她……我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并能轻易布局一切的眼睛，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拒绝之后，等待着我的恐怕会是更加难以预料和应付的麻烦。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所有的思绪乱成一团，准备艰难地开口做出抉择时——
“砰！！”
学生会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推开，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口，站着气喘吁吁、眼眶通红的雨宫汐。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胸脯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死死地、死死地盯在我和冰室雪奈身上。
“交、易？”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刚刚捕捉到的关键词，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着，“胧月悠……你竟然……你竟然在这里和她谈交易？！你就那么想和她交往吗？！”
完了。 她听到了多少？听到了哪部分？
冰室雪奈看着突然闯入、情绪激动的雨宫汐，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可以被察觉的表情变化——那是一种极淡的，微妙地介于“果然如此”和“精心安排的场面被打扰”之间的不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