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那句的低语,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滑腻而迅捷地钻入了我的右耳。
它像一条没有实体的蛆虫,瞬间深入滚烫的耳蜗,并且还在向内、向更深处蠕动、钻探,直直冲向我的大脑。
细碎的呓语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眼前的达里安、领主、脚下的地面、头顶的天空……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畸变,冰块一般溶解,变成一滩滩蠕动不休、色彩斑斓的色块。
温热粘稠的水漫上胸口,失去外壳的蜗牛在浑浊的水面舞动,留下黏滑的轨迹。
漆黑的乌鸦衔起腐烂的老鼠,嬉笑着钻入深不见底的岩缝。
天空裂开,云层中睁开了一只漂亮澄澈的眼睛。
那眼睛注视着我,用一种超越语言的方式对我发出邀请。
……啊,好啊……我们,走吧……
“少年!清醒点!”
达里安焦急万分的吼声如同惊雷,在我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边缘炸响!
我猛然一颤,如同溺水者般挣扎着夺回了一丝神智。
极度的惊惧与恶心让我浑身冰冷。那东西还在往里钻!必须阻止它!
“永冻符文——!!”
我嘶吼着,拼命调动体内残存的所有魔力,疯狂地灌入自己的头部。
“立刻!立刻凝滞我的听觉视觉耳朵啊啊啊啊!!”
全身的魔力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瞬间涌入右耳及周边区域,将那疯狂的呓语、斑斓的幻象和我濒临崩溃的意识一同彻底粉碎。
难以想象的剧痛涌起。千百根烧红的、生锈的铁针狠狠刺穿了我的大脑。
温热暗红的液体沿着脸颊疯狂地向下流淌,将我僵硬视野的边缘彻底涂抹成一片模糊的猩红。
我紧紧抓住胸前那枚冰凉的吊坠,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和全部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拽——将我的整个头颅,从那已经被彻底冻结、与异物一同凝固在头骨上的右耳旁,强行撕开!
“嗤啦!”
皮肉撕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作呕。
该死……好疼!他妈的……该死啊!!
我像破旧的风箱般粗重地喘息着,浑身脱力地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捂住右侧脸颊那鲜血狂涌的、空荡荡的伤口。
视野因为剧痛和失血而阵阵发黑。
凝滞……凝滞住!快点,用符文把伤口冻住!会失血过多的!会死的!
还有疼痛……停止,把这该死的疼痛停下来!快啊!魔力……还有魔力……意识……意识已经要……模糊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让我怀疑它随时都会承受不住而炸裂。
尖锐的耳鸣声如同无数只恶鬼在脑海中尖啸,层叠环绕,震得我几欲呕吐,将重力感搅得天翻地覆,一时竟分不清上下左右。
但是……但是那疯狂的呓语总算停下了,那扭曲的幻觉也消失了。我浸泡在无比真切、无比生动的剧痛之中……至少,我还活着,还“清醒”着。
我就这样跪在地上,大口喘息了许久,意识在剧痛和失血带来的昏沉中反复挣扎。短短几分钟内,我感觉自己数次濒临昏厥,全靠指尖紧捏着胸前吊坠传来的冰凉触感,才勉强维系住那一线摇摇欲坠的清明。
疼痛总算在符文的强制凝滞下渐渐消退、麻木。
我犹豫了片刻,试探性地解除了对视觉和部分听觉的凝滞。
达里安焦急的高呼立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只是因为缺少了右耳的共鸣,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奇怪的平坦,并且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让我花了几秒钟才确认他就站在我身前不远处。
“少年!能听见吗?情况怎么样?!你刚才……”
“……可以听见,达里安少爷。那眼球呢?它还在吧?”
“你还关心那个鬼东西!”
达里安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气急败坏。
“快!站得起来吗?握住本人的手!”
我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握住达里安那有些肉乎乎的手掌,借着他的力道,晃晃悠悠地勉强站起身。
失去了一只耳朵,平衡感似乎也随之失调,眼前的地面仿佛都在倾斜晃动,感觉随时会再次摔倒。
达里安继续道:
“你的耳朵……本人懂一些粗浅的治疗魔法,虽然大概没办法把它接回去,但应该能稍微减缓你的痛苦。”
“感谢关心,但不必劳烦了。我已用符文暂时止住了伤势和痛苦。比起这个……”
我迅速扫视左右,目光立刻锁定在不远处地面上那个依旧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硕大眼球。
我不敢细看,榨出最后的魔力,用第一符文瞬间制造出一个多层冰笼,将它重重包裹、封印,这才快步上前,将其捡起,紧紧塞入怀中。
达里安吃了一惊,道:
“你……你在做什么!快放下它!难道你也已受了侵染?”
“不,少爷,我清醒的很,正因如此才要将它拿起。
“它是威尔逊先生一直在找的东西,可以用于完成那古籍中提到的献祭仪式……我绝对不能让它被留在这里,被他人找到。”
“……这,这样啊。”
达里安长舒一口气,但眼中的惊疑没有完全消散。
我转过身,望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仿佛局外人般的领主维图斯。
他之前在我与异物对抗、自残求生时,又摘下了手套,此刻见我站起,才不紧不慢地重新戴上。
我道:
“领主大人……这东西,应该不是您说的那位星神教徒留下的水晶吧。”
“……看来的确如此。”
领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严肃。
“实在抱歉,亚当。看来那块真正的圣物水晶,早已被什么人悄悄掉包了。是我疏忽大意,没有仔细探查,就贸然请你前往拿取,险些让你……真是抱歉。”
我静待他说完,道:
“我见您刚才又摘下了手套。是准备在我万一被那东西侵蚀、失去意志的时候,像处理那个乐师卡尔一样,用您的火焰将我彻底烧成灰烬吗?”
达里安再次瞪大了眼睛,视线惊慌地在我和他父亲之间来回扫视。
维图斯却依旧泰然自若,甚至坦然地点了点头:
“正是。亚当啊,虽然听起来很残酷,但我认为那是当时最合理、也最负责任的判断。”
……这平静到冷酷的语气,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有点熟悉啊。
“我并不是在质疑您的‘正当性’。相反,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没有动手?”
领主维图斯微微挑眉,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意外:
“那自然是因为你最终展现出了足够的理性和强大的意志力,成功摆脱了侵蚀。”
“那名乐师也非常理性,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您……该不会只是做个样子吧?或者说……您根本就‘无法’对我进行攻击,就像那些舞者一样?”
领主维图斯眯起了眼睛,脸上那维持得很好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愠怒。
旁边的达里安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对我低声呵斥:
“少年!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太无礼了!快向父亲大人道歉!快收回……”
领主抬手打断了他。
“达里安,让开。”
他的目光重新锁定我,声音变得低沉。
“亚当,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我抬手抹去脸颊上已经半干涸的血迹,深吸一口气,压下因为那个可怕猜测而剧烈膨胀的不安和恐惧。
……不能逃避。必须确认。
“那边的舞者,乐师,以及潜藏于此地的更高阶的东西……若它们一拥而上,我不觉得我们能幸存。
“所以,正如‘我们’不可以说出那个名讳一样,或许,‘它们’也没法对我们进行直接的攻击,只能进行各种诱导。
“那么……您真的是为了寻找出路,才让我去拿那块‘水晶’的吗?”
达里安愣了愣,神色由惊慌转为难以置信的愤怒。
“你!你这说得,好像我父亲他……我父亲他……”
他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后半句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领主神情不变,只是平静地说道:
“亚当,我所说的关于古籍、仪式和圣水能够离开此地的内容,并非我个人的‘观点’,而是那本禁忌古籍中明确记载的‘事实’。这一点,达里安也可以为我作证。”
“我相信您说的是古籍记载的‘事实’,领主大人。
“但是,将真正的圣物水晶替换成这颗邪眼,并诱导我去拿取的……难道不是您吗?”
“……孩子,请你不要忘记,是‘我’最先指出了圣水是离开此地的关键。若我真是那些邪祟的一员,又何必将这唯一的希望告知于你?”
“也请您好好回忆一下。在您主动提出‘圣水之力’之前,达里安少爷已经先一步回忆起了关于古籍的片段。就算您当时不说,他迟早也会想起离开的方法。
“您只是……抢先一步,用一个真假掺半的信息,将我们的希望导向了那个平台上。”
领主维图斯不再回应,陷入了沉默,只是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达里安却像是被我的话彻底激怒了,他猛地拔出杰克逊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反手就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剑刃瞬间划破皮肤,渗出新的血珠。
“我命令你立刻闭嘴!住嘴!”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尖利变形。
“分明是你碰触了那颗邪眼之后神智混乱,在这里胡言乱语!为什么要污蔑我的父亲!?”
冰冷的剑锋贴着颈动脉,但我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的可怜鬼,心中却升不起丝毫恐惧。
“……少爷。”
我平静地开口。
“我记得您说过,您是在‘正准备去找领主大人汇合’的路上,不幸被卷入这个世界的……那么,请问您,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真正‘找到’您的父亲大人的呢?”
“那、那当然是在……”
达里安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彻底褪尽,比刚才看到卡尔的空洞胸腔时还要惨白。
他握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持不住。
我不再看他,绕过他因为恐惧而僵直的身体,走到领主面前。
无视他那深沉如古井般的目光,我伸出那只依旧沾着血污的手。
“恕我失礼,领主大人……请您做个简单的证明吧……一个真的很简单的证明。”
“请您,用您的火焰魔法……烧伤我的手腕。”
领主凝视我的手腕片刻,然后露出一丝笑意,对我道:
“好孩子,你有胆识,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格雷·威尔逊。”
说完,他的头颅无力地向一侧歪倒,然后“骨碌”一声,从脖颈上脱落,滚落在地。
只留下一具依旧笔直站着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