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安表情木然。
他呆呆地盯着领主滚落在地上的头颅，看着它沾染上尘土，脸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丝笑意，滚动着。
头颅停下了。
达里安依旧那样呆呆地看着，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只发出几个困惑而破碎的音节。
“父亲……？”
我应该安慰他。在这种时候，理应说点什么来表示慰问。
可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父亲尸体被找到的第二天，也有很多人围着我，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但我当时只觉得他们聒噪无比，只想让他们统统闭嘴。
我无言以对，只得默默退到一旁。阳光因此毫无遮掩地投到了领主身上。
那平滑的断颈创口，那依旧整齐的衣领和洁白的手套，都在明媚的阳光下清晰可见。
达里安喉咙里发出两声压抑的、含混不清的呜咽，眉眼痛苦地扭曲在一起，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踉跄着跑到领主身前，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冰冷的残躯，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无力地跪倒在地，失神地望着前方。
我犹豫了几秒，走到他身侧，轻声道：
“达里安少爷，我们得走了。”
达里安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他抓住我的手腕，借着力，如同大病初愈般缓慢地从地上站起。
“嗯……本人知道。必须得……尽快重新寻找出路，银叶镇一定已经乱成一团。少年，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说出早已想好的策略。
“找到‘星神之眼’，请求它的指引。拿到那水晶的人已经身死……既然如此，它应该也已经随着尸体一起进入了这个死者的世界。”
达里安惊讶道：
“你是想用‘水晶’来寻找出路？可这不是……‘父亲’提出的办法吗？”
我回应道：
“用‘水晶’替代‘圣水’这一步，我认为领主大人并没有说谎。他只是让我误以为台上的眼球是水晶而已。
“而且，达里安少爷，我不认为眼下还有其他更稳妥的方案了……去寻找那颗真正的水晶，恐怕是我们唯一有可能成功的道路。”
达里安沉吟片刻，道：
“你说的没错，本人会做出觉悟。那么，‘星神之眼’大概位于何处？”
“无疑是和尸体在一起。至于尸体……”
舞池的舞者应该都是在祭典中惨死的镇民，但贝西尔并不在其中。
我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检索着方位，环视舞池四周，很快找到了之前罗斯玛丽倒出角杯内容物的那张长桌。以此为参照，我确定了那条小路的位置。
小路上空空荡荡，只有贝西尔那具无头的尸体趴伏在不远处……尸体前方几步远的泥土里，半陷着那个小巧的、雕花的木盒子。
达里安脸上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带着些许希冀：
“就是那个盒子！父亲确实说过，那位星神教徒是将水晶放在了那样的盒子里……本人这就去将它取回！”
我拽住达里安。
“请稍等。有些不对劲。其他死者似乎都在舞池里，为什么唯独他躺在原地？”
达里安有些急躁。
“但少年，如你所说，我们只有‘取得水晶’一条路。”
“没错。请您跟在我身后，提防四周。”
“由你打先锋吗？可是，你的魔力已经……”
“没有问题，我的目标尚未达成，绝不会死在此地。”
达里安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一切就拜托你了，亚当·汉默。”
听闻此言，我竟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西尔维娅应该会这么做吧。等回去后，我要告诉她我的表现。
……那样的话，她会不会，也将我视为和威尔逊先生那样，可以平等交流、并肩作战的同伴呢？
我深吸一口气，驱散杂念，向尸体走去。
……
十米，五米，两米。
贝西尔的尸体就在前方不足一米处，安静地趴伏着。
微风吹过，他那棕色的发丝微微飘动，双手无力地摊开在胸前。
周围异常的安静，只有我和达里安下意识放轻的脚步声。
那个雕花木盒就倒扣在尸体前方，离他的指尖只有几厘米，同样也在我的伸手可及之处。
我屏住呼吸，将脚步放到最轻，在盒子旁边缓缓蹲下。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贝西尔的尸体，特别是他那无力垂落的双手，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探向那个木盒。
指尖刚刚触碰到木盒那冰冷坚硬的质感时，异变陡生！贝西尔那原本摊开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心中骇然，几乎要立刻向后暴退，却见一只皮毛肮脏、被开膛破肚的肥硕老鼠吱呀叫着从他松开的手掌下钻了出来，然后慌不择路地跑向别处。
……呼，只是老鼠而已啊。
我一把抓起盒子，挺身站起。我不敢懈怠，继续紧盯着尸体，慢慢向后退去。
直到退至一米外，我这才小松一口气，转头望向达里安。
达里安仍旧站在原地，与身后的贝西尔头颅一起看着我。
它膨胀到了足有三人之高，占据了整条小路。它的眼睛灰白无神，嘴角却带着笑。
它张大黑漆漆的嘴巴。
达里安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甚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对我喊道：
“少年！太好了！快点打开盒子……”
“快跑！！！”
我猛然回过神，厉声高叫，一把抓起还在发愣的达里安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向前拽去！
“逃！不要回头看！”
达里安浑身剧烈一颤，显然也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某种恐怖气息，当即不再犹豫，拔腿随着我疯狂向前狂奔。
我也立刻转身，沿着与巨颅相反的方向，拼尽全力飞奔！
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奔跑，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但眼前的光线依旧在迅速黯淡，身后那浓郁的、如同尸沼般的腥臭味却越来越重。
巨大的阴影如同实体般投射在我身前，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瞥见那不断逼近的、开裂的巨口边缘。
……不好！我之前消耗了太多魔力，又受了伤……速度跟不上了！要被追上了！
跑在我身前的达里安一边狂奔，一边回头大叫：
“少年！水晶！用那个水晶！”
“知道！”
我颤抖着、几乎是撕扯般地抓紧怀里的木盒，猛地将其掀开！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该死……该死啊！水晶并未被一齐带入这世界吗？
可恶，快想，想想办法！应该还有……
我忽然绊到了一颗石子。
于是，我的双腿一软，视野天旋地转，重重撞在迎面而来的土地上。
剧痛顺着面部传来，将我的意识搅得七荤八素。
“少年！快点起来！我……”
达里安高叫着，可我的视野在下一刻便彻底变黑，被吞入口中。
与此同时，一个欢快男声响起。
“萨寇菲格斯。”
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萨寇菲格斯！”
然后是一名稚童的高呼。
“萨寇菲格斯！”
无数重叠的、疯狂的呓语如同潮水般再次将我淹没，仿佛有十万个声音在齐声欢呼，高呼着那个禁忌的名讳。
我感觉自己正躺在一片滑腻、温热、如同巨大舌苔的软肉上，周围是蠕动的黑暗。
我勉强想要支撑起身体，却因为脚下一滑，再次重重摔倒。
啊啊……该死……到头来，还是这样吗……还是逃不过……
意识渐渐飘远之际，我忽然在身下摸到了一个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将它举到眼前，这才发现是那只……之前从贝西尔手下逃走、被开膛破肚的肥老鼠！它不知何时竟然也一起被吞了进来！
……老鼠那被豁开的、血肉模糊的腹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约发亮？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猛然回过神来。
我顾不上那令人作呕的血污和内脏，一把将手伸进老鼠的腹中，掏出了那个坚硬的、散发着微光的物体。
那是一颗漂亮的椭球形水晶，其颜色如蓝紫色的星云，核心有瞳孔般明亮的白金光点，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星神之眼”！它竟然藏在老鼠的肚子里！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的水晶，巨大的狂喜和求生的意志如同火焰般重新点燃了我即将熄灭的意识！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柔和女声，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
“亚当，抱歉啦，接下来可能会有点恶心，稍微闭下眼睛吧。”
紧接着，一阵如同砍瓜切菜般密集、迅猛、带着冰屑飞溅的挥剑声在我周围猛烈爆发。
粘稠的液体四处喷溅，疯狂的呓语变成了惊恐痛苦的尖啸，然后迅速湮灭。
当我感觉到周围的蠕动和压迫感彻底消失，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重新站在了那条小路上。
身前，不再是那恐怖的巨口内部，而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四溅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红色血肉碎块铺满了地面，无头尸体四处都是。
而在这一片血腥狼藉的中央，站着那个我拼尽全力想要寻找的身影。
银色的长发如同月光流瀑，钴蓝色的眼眸依旧清亮，只是带着一丝战斗后的疲惫。
她手中那柄的冰剑正在缓缓消散，剑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污。
她看着我，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