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望着天花板,平躺在空酒瓶的海洋上,感觉自己渐渐浮了起来。
喝得有点多了。
西尔维娅,你又要问我为什么要酗酒了,对吗?
因为酒是好东西,能让我变成无可救药的傻瓜低能,让我可以忘掉不该忘掉的事。你还是没法理解?你当然没法理解。闭嘴吧。
天花板的砖纹液化扭曲,变成一个个俯腰猫行的哥布林战士。
西尔维娅,你记得吧?在星坠城的那个晚上,佩特拉被打成泥塑的那天……这帮家伙的影子就是这样投在城墙上,拿着矛……
咚~咚~咚~
听啊,伟大雄壮的鼓声响起来了,战斗要开始了。
我心爱的领主大人,我心爱的国王大人,我心爱的神眷勇者大人,都给我安静点,滚你们的蛋。西尔维娅在睡觉呢。
我站在星坠城倒塌的废墟之上。我站在莫德雷萨冰冷的尸体之前。我手中紧握着那把沾满凝血的刀。我了无生息地躺在冰冷的泥土里。
雨水的腥味萦绕在鼻尖。湿滑的蜗牛缓缓爬满我的全身。
……哈哈。
酒啊。酒在哪里?我还需要更多啊。
西尔维娅,我必须得忘了你才行。
……
其实,走下莫德雷萨的地牢中时,我先见到的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命硬的小男孩。
那混账从外形到气质都和小时的我该死的相像,看了便叫人生厌。
莫德雷萨在应战之前已然陷入了癫狂,下令处死地牢中所有的囚徒。但他的那些手下办事向来粗糙不堪,只是草草捅穿了那男孩的喉咙便算完事;加上那男孩是新近才被抓进来的,身体底子尚好,竟侥幸吊着一口气。
我治好了他的伤。
男孩对我献上一番毫无新意的阿谀奉承,紧接着又颇具新意地告诉我,千万别再费力搜查地牢了,因为幸存者肯定只有他一个。
我非常好奇,于是折了他的手指,问出了这可爱谎言背后的渊源。
原来,他信了当地镇长的号召鬼话,在一年前就不自量力地前去挑战魔族,被逮住,本该当时就进地牢或者被杀死。
还真是耳熟,对吧?
不过,幸运的是,当时镇上来了一位强大而正义的少年。那少年虽然剑术不精,也并不会什么高深的魔法,但仅凭着超乎常人的强悍体质,便斩杀了数名魔族。而这男孩,恰好与那少年交好。
因此,魔族请他将少年引到合适的地方,如此一来便放他离开。
他自然是照办了。所以,那名少年被利刃刺穿了腹部,被剧毒侵蚀了神经,最终被魔族如战利品般穿刺在粗陋的木桩上,带了回去。
男孩原本几乎已经忘掉了这桩旧事。
但在踏入地牢的那一刻,他却惊恐地发现,那名少年在经历了一整年惨无人道的折磨之后,竟然还活着。他笃信,那少年此刻也必定还活着,并且绝对、绝对会要了他的小命。
西尔维娅,我当时就已在心中盘算好了,该如何了结这个愚蠢的懦夫,以及——那个所谓的少年,也就是你的性命。
我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割掉了他的舌头,拖着他在地牢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然后,我找到了你。
如他所说,你还活着,但我其实一时没发觉这一点。请原谅啊,你当时正在一台颇有新意的机器上开悟,那副模样,实在与集市上肉铺里悬挂的牲畜残骸区别不大。
我治好了你的伤,耐心等待你恢复意识,然后递给了你一把刀,再将那个已不成形的低能儿提溜到你的眼前。
你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怒容,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放开他!”
我惊讶得一时竟无言以对,连那个蠢材趁机挣脱逃跑了都没能立刻发觉。
我原以为你只是因为蒙受大灾,神志不清,因此才没搞清楚状况。于是,我耐着性子,向你清晰地解释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你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犯下了大罪。他是愚蠢不堪的牲畜。要是就这么让他活下去,必然会长成大恶。
你那双同样是钴蓝色的瞳孔中,渐渐流露出悲哀的神色,嘴角却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说出了那句因过于滑稽可笑,以至于让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回复。
“他才十一岁而已。是我的力量不足,没能让他信任我,这是我的错。比起这个,谢谢你救了我。”
西尔维娅,我那时还没能彻底认清你的真实面目,因此只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我毫无意义地逃离了那座地牢……或者说,是逃离了你。慌乱之下,就连随身携带的吊坠不慎滑落,都未曾察觉。
我甚至不敢停下来接受击败莫德雷萨后本该属于我的奖赏与欢呼,而是马不停蹄地接连跑过了数个城镇,直到真正精疲力尽,才稍作停歇。
四天之后,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当地一家破旧的酒吧时,你却早已在那里恭候多时。
我说,西尔维娅,你当时才刚刚从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侥幸逃生,身心都濒临崩溃的极限,身上更是没有半分钱财,你究竟是如何一路追踪,并准确无误地找到我的?
你缓步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竟露出了在地牢的冰冷刑具前都未曾显露过的惊惶与不安,将那枚“双子星之佑”吊坠交还到我的手中。
你告诉我,你一直都希望能成为像我这样——你口中所谓的“和我一样”的勇者。你问我,愿不愿意带你一同前行。
你的演技真是卓越。
又或者说,这种恶毒到变态的伪装,其实根本就是你的天性?
世上无人可以真正预见未来,就连星神的使者们也不例外,何况是像我这般蠢笨如猪的凡人。我再一次犯下了童年时的错误,鬼使神差地,竟然答应了你。
在那之后,我的旅程有了目标。
某某魔族又掳走了素不相识的无辜者,你便带着我前去救援。某个偏远之地又陷入了邪神仪式的魔爪,你便带着我前去破坏。
我耐着性子教导你这个缺乏基本常识的蠢货各种知识与魔法的皮毛,而你,则心甘情愿地充当我练习攻击魔法时最佳的活靶子。
起初的时候,你在我面前还显得拘束得很。在我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时,你只是默默地保持沉默;在我夜夜带着一两个不同的女人回到下榻的旅馆时,你也会自觉地提前离开。
没过几个礼拜,你就开始对我指手画脚。
你用不知从哪个不入流的吟游诗人那里听来的烂俗勇者故事来逼迫我少喝酒;你捏造出我半夜哭着叫妈妈的荒唐事讲给那些女人听;甚至在我那本就少得可怜的珍贵休息时间里,强行拉我去参加那些无聊透顶的祭典。
与魔族周旋厮杀,拯救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给你这个蠢货上课,还要时刻奉陪你那些层出不穷的无聊念头。我因此疲于奔命,别说杀人了,就连静下心来思考涅克罗斯与那该死的诅咒的余力,都因你一点不剩。
某天,一名四处游历的旅者带来了一则消息,说王都的勇者选拔终于尘埃落定,那位传说中受神眷顾的勇者已经横空出世,并与预言中的圣女一同踏上了伟大的征程。
按照星神的预言,那位勇者生来便注定要在笼罩整个世界的无尽邪恶手中拯救万千生灵,他将彻底击溃并消灭魔族之王。人类与魔族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其局势也将因他的出现而彻底逆转。
莫德雷萨也重新出现了。
你听闻此事后,兴奋得像一只发了狂的疯狗,立刻便催促我去讨伐莫德雷萨,你好顺势加入那所谓神眷勇者的小队。
我直到那一刻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一直以来所追随、所描绘的那个“勇者”形象,自始至终都与我格雷·威尔逊毫无关系。你所向往的,一直都是那个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因为被某个不知所谓的神明随口讲了两句好话的废物点心而已。
我们顺着市井间的流言蜚语,很快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神眷”的勇者伊利亚,并与他展开了合作。
在不痛不痒地斩杀了几只魔族的小猫小狗之后,我们找到了莫德雷萨。一名气息更为强大、身份未知的陌生大魔族与他相伴左右,他们一同轻而易举地碾碎了城镇,屠戮了军队。
混乱之下,你和圣女阿尔芙蕾雅一起去对抗陌生的大魔族,我和伊利亚去追杀莫德雷萨。
伟大英明智慧的神眷大人三两下便败北昏迷,我则再次将莫德雷萨逼入了绝境。
然后,涅克罗斯出现了。
他告诉我,这一次,他侥幸遇上了一位前所未有的贵人相助,一定能顺利完成那个他梦寐以求的最棒的仪式,得偿所愿。
因此,他已不再需要我多做什么了。只要我肯带着伊利亚那个废物离开,放过莫德雷萨,他便会立刻解除我身上的诅咒。
我问他这次是否也打算杀人献祭。他困惑不已地说可能会杀一两个镇子吧。
于是,我将他烧成焦炭,杀了莫德雷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