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格雷,你确实是个冷漠无情的非人怪物。
你赢下战斗后会露出浮夸的笑容,却从不在庆功宴上过多停留。
面对那些贵族们虚伪的欣赏,或是平民们真挚的感谢,你从来都只是敷衍地笑着,装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转过身却会将他们的善意与愚蠢一并嘲讽,狠狠踩在脚下。
你对伊利亚是这样,对阿利斯泰尔那老头也是这样,对我……大概,也从来都是这般表面敷衍,内心里却轻蔑到底的吧?
……还记得我们再次与莫德雷萨交战的那次吗?在那之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回到临时据点的小镇。
我告诉伊利亚阿尔芙蕾雅的死讯,他则告诉我你……你在战胜莫德雷萨后,失踪了。
你知道吗?我当时简直快要急疯了。我连夜一个人跑到你最后出现的战场附近,循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线索,在周围的好几个小镇像个疯子一样来回游荡,不眠不休地找了你整整三个礼拜。
结果呢?最终,竟然是一个醉醺醺的酒鬼,给了我你那宝贵的确切消息。
他说,也许是一周前,也许是三周前——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你像个幽魂一样摇摇晃晃地冲进了镇上最烂的酒吧,点了按桶计算的烈酒,而且日日如此,夜夜不休,仿佛要把自己溺死在酒里。
我当时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但当我身心俱疲地回到镇上,和伊利亚再次会合时,你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毫发无伤、只是满身刺鼻酒气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击败莫德雷萨后“太过兴奋”,就随便找地方喝了点“小酒”,结果“一时没注意时间”。
一时没注意,一时没注意。哈哈。
在你把自己泡在那些马尿一样的劣酒里,醉生梦死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焦急、多痛苦吗?阿尔芙蕾雅……阿尔芙蕾雅她因我而死了啊!
你明白吗?我身边真正能称之为“同伴”的,就只剩下你了啊!
你知道我为了忍住不揍你一顿,花了多大力气吗?你知道我摆出满不在乎,活着就好的表情时,吞了多少血下去吗?
那天晚上,你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的酒气,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般,醉醺醺地闯进了我的房间。
我并没有立刻将你赶出去,因为你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因为你面容憔悴得像个僵尸。
你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颠三倒四地给我讲着伊利亚在战斗中如何派不上用场,告诉我我们这么走下去,迟早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你讲起自己的故乡银叶镇,说那地方风景很好,暂时没有战事,至少可以安稳活到该死的莫名其妙的27岁。
你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问我,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脱离队伍,回到你的故乡去。
你说,我们可以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点钱,一起开家小小的店铺,或者随便干点什么杂活,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你要我怎么回答?阿尔芙蕾雅因我而死了啊!是我扭曲了本应顺遂进行的命运!我必须负起责任啊!
我本来就必须当勇者才行,现在更是别无选择了。我怎么可能抛下一切逃走?
听我说完理所当然的回答,你圆瞪着眼睛,开始胡言乱语,嘟囔起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关于你自己的不实传闻。
说什么你曾经害了某某贵族家的千金,又说你杀光了被土匪屠戮后仅存的村民……诸如此类的鬼话。
结果,我只是让你别再酗酒,省的再发这种疯,你便默默离开了房间,显得像是我对你做了什么似的。
比起你让我耗费的心力,我这点请求很过分吗?作为未来的英雄,你从来不为自己的形象考虑吗?
……算了。已经都没关系了。
那晚,你说的是真心话,是鼓起勇气后对我展示的懦弱——直到昨天为止,我还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看来,你的演技还真是超群啊。
……
离开瞭望塔后,我无法压下翻腾的火气,沿着树林开始狂奔。
我刻意没有动用魔力,毫无规律地大口喘息,让疲劳逐渐在四肢积聚,让头脑渐缺氧昏沉。
跑。快跑。向前跑。跑就好了,跑到头昏脑热,跑到精疲力竭。
先是双腿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接着是膝盖涌出阵阵尖锐的刺痛,最后,半身以下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机械的摆动。
视野被不断涌出的汗水晕染得一片模糊,耳边只剩下了自己那粗重如风箱般的呼吸声,以及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我高高地抬着头,望向悬在遥远天际的疏离明星,努力将阴魂不散的赘余记忆、纷乱如麻的思绪死死地压制到意识的最角落,全心全意地只记着向前冲刺这一件事。
暗色的天幕,渐渐透出了一丝鱼肚白,星星也一颗颗地隐去了微弱的光芒。
我刻意找了块石子将自己绊倒,让脸猛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感受着刺痛蔓延全身。
我趴在地上,大口喘息了许久,直到肺部都开始灼痛。然后,我才慢慢地、用尽全身力气翻过身来,眼神涣散地望向那片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视线聚焦的刹那,正好与亚当担忧的眼睛对上了。
真是的。一个两个的……全都不让我省心。
我想要大声高喝,结果只挤出了细弱蚊蝇的声音。
“你……你还在静养,别熬夜。”
我的表情一定糟糕透顶,亚当看着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道:
“已经6点多了啊。这是和威尔逊先生吵架了吗?”
“没有。我们漂亮地达成了共识,不会再无意义地互捅刀子了。但是,别再在我面前提他……半个字也别提。”
亚当还是一脸无奈。
怎么了,笑啊,现在不是该为问题解决庆祝的时刻吗?
他在我身边缓缓蹲下,伸出了那只沾着药草气息的手。
“辛苦了。我和艾米丽用角杯里的杂粮做了点汤。味道还挺好的,回去喝点吧?”
……我忽然有点想哭。
“嗯,谢谢你。”
我抓住他温热的手,借着他的力气,摇晃着站起身,在逐渐明媚起来的朝阳下,一起向着魔药店的方向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