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果然还是有点痛。我要先回瞭望塔休息,改天再继续吧。”
听了我这假到不行的借口,梅丽面露难色,但仍是点了点头。
“……嗯,您好好休息。我会和剩下的人联系的。”
她顿了顿,又道:
“瞭望塔我早上找您时已经打扫过了,应该还算干净。有需要随时叫我。”
多好的姑娘哪,既不会骂我喝酒太多,也会顺着我的话走。
磨坊依着蜿蜒的河流而建,水轮不知何时恢复了转动,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吱呀声。
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水汽,混杂着青草的微腥和远处麦田的甜香,湿润而略带凉意,扑在脸上。
与梅丽在磨坊门口道别后,我没有立刻返回瞭望塔,而是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信步闲逛。
河水不算湍急,却也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响。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水面上洒下斑驳的碎金,随着波纹荡漾,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十来分钟,没有丝毫轻松,只有疲惫感如影随形,愈发浓重。
小镇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孩童们在这里肆意生长,青年们为了些许平庸的理由而奔波,做着或会实现或会破灭的梦。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虽然我的经历其实稀疏平常,心境与情绪也无甚特殊之处,但在这小镇……不,放眼这个国家乃至全部人类,在已有的漫长过去和可预见的未来中,都不会出现第二个与我相同的人。
这本是人之常情,于谁都该是如此。可我为何偏偏因此而格外焦躁呢?
……真是烦透了。
西尔维娅,你一有空就会去跑步,说是能够排解烦恼,放松心情……看来对我完全没用啊。
酒。我需要酒。
我快步穿过柔软的草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来到小镇,回到铸币师街,向常去的酒馆走去。
我刚转过拐角,一个银色的娇小身影便隐约从酒馆走出,轻盈地没入人群,消失不见。和你真像啊,可惜你没什么理由来酒馆。
我还未踏入酒馆,辛辣的酒气已溢出门缝,随风拂来。酒气中夹杂着发酵的酸味、廉价烟草的呛鼻味道。
我深吸一口这浊气,迈过门槛,一头扎进这间光线昏暗、空间不大的铺子。
时值正午,酒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中年人倚着吧台。他们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眼神迷离,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然而,人虽不多,店里却丝毫不显冷清,反倒有些喧闹。
那些中年人一边豪饮着劣质啤酒,一边紧抓着酒杯,一边天南海北地胡侃。
话题从王都的新税法、祭典上某个不干人事的混账勇者,聊到隔壁那位风姿绰约的寡妇。几个人便闹出了马戏团般的动静。
……哈,在酒馆里,这帮挥斥方遒的蠢货也算得上有趣了。
我无意加入他们的谈天说地,便默默走到吧台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指节轻叩桌面。
闻声,酒馆老板立刻望向我,在蓬乱的胡须下绽开笑容,高声道:
“勇者先生,您又来啦!今天打算喝点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聊天吹水戛然而止。几个醉鬼齐齐地望向了我,一个个噤声不语,脸色由红转白。听说北地的醉汉会把头探进冰窟里醒酒,但那样也要个几分钟,看来我比冰窟都有效啊。
……真是无礼,这也难免。
我忽地来了兴致,噙着笑意站起身,朝那群中年人走去,挨着其中一人坐下。
我并没有立刻与他搭话,而是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几枚沉甸甸的银币,随意地丢在吧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银币在沾满油污的吧台上旋转了几圈,最终停在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正战战兢兢地看着我的老板面前。
“老规矩,先来三壶麦酒。”
“是,是!马上给您备好,勇者大人!”
老板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向了酒窖。
很快,他便端来三个盛得满满当当的粗玻璃酒壶,重重地放在柜台上。
液面因震动而泛起涟漪。我拍了拍身旁中年人的肩膀,道:
“约书亚先生,又见面了。身体可大好了?”
约书亚浑身一僵,极不自然地答道:
“托您的福,已经无碍了。”
他的声线在颤抖。我应该已经尽量笑得很和善了。这阵子伪装太多,我都有点忘了该怎么自然发笑了。
“哈哈,瞧我问的这个蠢问题。你都在这儿喝酒聊天了,身子骨自然是硬朗了。”
听见“聊天”二字,约书亚结结巴巴道: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勇者大人!我……我绝对没有对您有任何不敬的意思!我们只是……只是随便聊聊,活跃一下气氛……真的,请您相信我……”
果然是个蠢材。我要是想杀你折磨你,根本不需要找什么理由。
我拿过他面前那个空了一半的的陶土杯子,提起一个酒壶,为他斟满了散发着浓郁麦香的酒液,酒沫几乎要溢出杯口。
“行了,行了,那事是我做的不好。来,这杯酒就当是我的赔罪,你可愿接受?”
“当然……当然!”
约书亚接过酒杯,结果手却颤个不停,还未到嘴边就洒了大半,浸得满身全是。见此滑稽场景,后面的一位中年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哈,确实挺有趣。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我随手拿来第二个酒杯。
“真是,急什么,这不是全洒出来了吗。稍等,我再给你倒一杯。”
“呃?是……!”
我再次举起壶,装出费力的模样,抖着手腕将壶口对准杯子,假装小心翼翼地倾斜——然后将一壶酒尽数浇在自己身上。
看着湿哒哒的袍子,我不由笑出声来。
很好,做的很自然。非常滑稽。
可当我抬起头时,几名中年人却全然没有笑,面色还更不安了几分。
……真是一帮蠢材。
我想要再笑笑,但连假笑也做不出来了。
于是,我干脆取出随身带的所有金币,拍在吧台上。
老板那本就布满汗珠的额头,此刻更是汗如雨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勇者……勇者先生,这……这也太多了……小店找不开啊……”
“没关系,不用找零了。给我将最烈的酒通通端上来,我要喝到下周。”
“明,明白。”
老板颤颤巍巍地想要逃到后台,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摁在桌上,高声道:
“等等,别走,我的朋友们还没点单呢。喂,约书亚先生,还有那边的先生们?你们要喝什么?今天我请了。”
中年人们噤若寒蝉,像群断了腿的兔子一样颤抖不止。约书亚低声道:
“不,不必了,勇者大人……我们已经喝够了……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别这样,约书亚先生。我问您呢,您要喝什么?”
“那,那就要些淡麦酒……”
我打断他的话,提起酒壶,递到他面前。
“行,那这壶就给您吧。来,喝吧。喝呀!”
约书亚小心翼翼地拧开酒壶,小心地看着我,小心地举起酒壶,小心地啜饮着麦酒。
“喂,别客气,你刚刚不是喝得很豪迈吗?”
听闻我的话,约书亚忙不迭地高高举起酒壶,仰起脖子,任凭那带着些许苦涩的酒液咕嘟咕嘟地、不受控制地灌入他的喉咙。
他喝得太急太猛,很快便被辛辣的酒液刺激得涕泪横流。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放下酒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他满眼都是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望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不停地念叨着:
“对不起……勇者大人……对不起……我马上……我马上就把它喝完……请您……请您饶恕……”
……真无聊。
我夺过他的酒壶,不再管他,径直走到酒馆的角落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