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拉的语气忽地低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蓝灾，倾天者，空壳之王……现今幸存的所有人类，肯定都听过许多魔王的名号。
他曾统一纷乱的魔族诸国，一人攻破人类的万人联军；他曾徒手将天空拉近地面，斩开海洋，摧折山脉。
他与除他以外的所有生物都有本质上的差异，以至于他战败身死后，都有许多人不敢直呼其名，生怕他从冥界归来。
而这样的魔王莫非斯托……就在塔内？甚至刚刚还和我擦肩而过？
“不必惊慌。魔王也已是过去的人物，很难观测到现在。而且，现在在塔内的‘他’只是个虚像，战斗力必然十不存一。
“只要不发出声音，没有直接的肢体接触，他便不会发现你。
“就是这样，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感谢您的帮助。西尔维娅在吗？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抱歉，只有我能用这吊坠与你说话，我会向她转达你的关注。抓紧动身吧，有事随时问我。”
伴随着佩特拉的话，吊坠的绿光渐渐黯淡，不过并未彻底熄灭。
避开阿利斯泰尔，躲开魔王，攀上塔的第五层……虽然难办，但至少目标清晰了。
虽然我其实想躲在原地等救援，或者破窗垂下床单逃离……但佩特拉肯定比我懂。
我整理心情，将吊坠重新挂好，望向卡莉斯塔。
她用悲哀恐惧的眼神看着我，道：
“这就开始自言自语了……你的精神比我还脆弱啊。”
“是佩特拉小姐在通过吊坠与我说话。安静，我们要上楼了。”
卡莉斯塔顺从地站起身，然而莉妮亚却没有动作，只是恐惧地盯着天花板，声音越发颤抖。
“不行、我不要上楼……有什么东西在……”
小孩子就是麻烦。
我暗叹一口气，摆出微笑，向她伸出手。
“待在这里更危险，来，抓着我的手走好了。”
莉妮亚垂下眼帘，目光在我的脸和伸出的手上打转，然后立马摇着头扑向了卡莉斯塔的身边，默默地攥住她的裙摆。卡莉斯塔则莫名骄傲地挺起胸膛。
……不是跟小孩和巨婴计较的时候。
我走入走廊，踏上柔软的地毯。卡莉斯塔和莉妮亚无声地紧随其后。
如刚才一样，走廊中只有明亮的灯火在摇曳。但是，刚刚还在走廊对侧的楼梯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斑驳的红砖。
魔王和阿利斯泰尔又去哪里了？在二层的其他区域探索吗？还是靠某种手段登上了三层？算了，想这个也没意义。
根据佩特拉的话，应该有三座星之塔在此处重叠。现在的星之塔，具体时间不确定、莉妮亚所在的星之塔，以及魔王侵入时所在的星之塔。
目前来看，莉妮亚所在的星之塔占了上风，正在不断侵蚀整座建筑的结构。
我捏紧吊坠，低声问道：
“佩特拉小姐，原先的楼梯间消失了。现在我周围都是红砖砌成的墙壁。该怎么上楼？”
不到数息，沉静的女声便予以回应。
“红砖吗……绕着走廊走即可。楼梯间很快会出现在你左手边。”
我平稳呼吸，依着她的指示在走廊上徐行。
这条走廊似乎如麦田圈般一圈圈层叠环绕。这显然不正常，不知是建筑或是空间本身被复现魔法影响、变得失常错乱。
我转过一个个转角，感觉自己在往这圈的中心走，可萦绕身边的依旧是摇曳的灯火、狭长的空间与悠扬的竖琴声，连地上的尸体似乎都没有变化。
正当我心焦之际，一阶楼梯真的出现在了走廊左侧的中段，与数扇半掩的房门相对。
我立刻加快步伐走去。到达楼梯间前时，一只手忽然摁住了我的肩膀。
我一惊，下意识地要发动时停逃跑，却见动手的人是卡莉斯塔。
她的表情一反常态地木然如教堂内的雕塑，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
接着，这对漂亮的翠色眼眸开始溶化分裂，就像一颗蚜虫的卵，在瞬间孵化出无法计数的后代。小眼睛彼此推挤转动，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眼窝，窥视着四面八方。
我心下骇然，可下一刻，某种腥臭的血气忽然涌入走廊。我屏息凝神，却见魔王浑身浴血，施施然走出与楼梯间相对的房间。
他擦过我的眼前，径直踏上楼梯，在规律稳重的脚步声中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要是卡莉斯塔没有拉住我，我就会走进楼梯间，和魔王在避无可避的楼道里一前一后行进。
分裂的蚜虫挤成一团，卡莉斯塔的眼球蓦然复原。她恍然回神，脸上一下子出现了人的神采，开始剧烈地呼吸。
我低声问道：
“这是……”
“在用星神哥送给我的权能。我可以预见未来的残像。但你别要求太多！这招时灵时不灵，得看星神哥愿不愿意帮忙。
“总、总之，这道楼梯应该是安全的。未来，上面没有断肢或者血迹，只有些木屑，说明没有人在其上遇险。”
毕竟是星之神的圣女嘛，和普通的巨婴有一定区别，是可以偶尔预见未来的巨婴。
我点点头，将卡莉斯塔的权能记下，踏上楼梯。
现代的星之塔配置了一道线条流畅、宽敞厚重的螺旋阶梯；旧的星之塔则似乎用了直梯。眼前的楼梯时曲时直，彷佛一条身体畸形的怪龙艰难地攀在墙壁上。
我一边小心地行在这条龙凹凸不平的脊骨上，一边抬着头，目光锁定在魔王身上。他在楼梯上也如履平地，不偏不倚地走向通往三层的入口。
然而，畸变的楼梯和墙壁虬结成一个瘤般的木团，堵住了那个入口。话虽如此，只要稍微绕个路，便能从旁边进入三层。
但魔王没有绕路。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木团的一角，随意一折。
“啪嚓。”
应声折断的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板，可蛛网般的裂纹却以其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来。挡住入口的木团随之爆裂，不仅如此，通往三层之上的整道楼梯都随之龟裂，节节断裂！
木材崩断的声音在楼梯间中回荡，仿佛困兽的哀鸣。横亘在两层以上的巨大楼梯哀嚎着倾斜、崩塌，无数碎木与石块如暴雨般落下，径直砸向我的头顶！
……该死，时间停止！
无形的波动荡漾，碎木落石尽数停滞在空中。然而，它们投下的巨大阴影依旧遮天蔽日地覆在我的头顶。
还剩十秒。
我拉住卡莉斯塔和莉妮亚，解除她们的凝滞，深吸一口气，吼出一个字：
“跑！”
其实根本不用我喊，卡莉斯塔已经回过神，拉起莉妮亚便向三楼的入口奔去。我立刻跟上，跑在二人身旁。
还剩七秒。
呼吸间，我们已逼近走廊前。然而，一截走道已然率先落下，拦在面前。我凝出冰剑，将魔力灌入，携着停滞与永冻之力猛击走道。
它顿时恢复了运动，但向下的冲势又被瞬间凝固，在永冻之力下被我附加的力道反向拍飞，呼啸着砸向楼梯井的另一边。
还剩三秒。
入口已在眼前！走廊里的微光隐约可见。走进去应该也来得及，但是就没时间躲开魔王了……！
我没有急着率先进入，先将卡莉斯塔和莉妮亚抱成一团扔出，用恰到好处的永冻之力送她们腾空，让她们如炮弹般笔直地冲入入口，再在落地的瞬间凝固在空中。
我随即跃入空中，将魔力施加在自己身上，穿过飞溅的木屑扒住门框，猫起身子钻进入口，落在地面上。
我来不及仔细观察周围，抓住卡莉斯塔和莉妮亚，用最后的魔力拽着她们冲进一间门虚掩着的房。
时间恢复流动时，我将门轻轻拉合，恢复到我进入前的虚掩状态。
……魔力和身体都用过度了，全身上下都酸痛不止。但还不是喘息的时候。
必须得确认魔王的动向。
我稳定身形，压缓呼吸，走到门边，在缝隙中向外窥视。
三层的走廊比二层昏暗得多，余晖般的血色光芒从远处的窗户淌进，给走廊镀上了一层意味深长的色彩。
魔王走进走廊，似是对我刚刚的动作毫无所觉。他毫不停留地掠过门缝，向走廊深处走去。
脚步声忽然停了。
走廊里随即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湿滑的、沉闷的摩擦声，间或夹杂着细微的、仿佛骨骼被碾碎的脆响。
我在森林里听过类似的声音——那是饿狼在撕咬猎物，用牙齿刮过骨头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变了。它不再是单一的摩擦，而是开始交叠、增殖，从一个声源变为五个，再变为数十个、上百个……最终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细碎而嘈杂的盛宴。
声音躁动不堪，令我心悸。卡莉斯塔紧紧抱住了莉妮亚，向房间伸出的阴影里缩了缩。我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将眼睛探出缝隙。
走廊中央没有狼，只有两个人。
魔王仰面躺在地上。与瑟兰德琳交易的精灵跪坐在他身边，精致的深色礼服依旧一尘不染，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一领雪白的餐巾。
他生出数之不清的脑袋，每张脸的表情都虔诚如祷告的信徒。它们井然地俯下身体，细细咀嚼魔王的眼球、内脏、肢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