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拉攥紧巨锤，跳出我手中细剑的攻击范围，稳稳地落在一片狼藉的图书室中央。
她扫了一眼堪堪到达石门的莉妮亚，金色的竖瞳聚焦在我身上。
她脚步错开，分明是随时能进攻的架势；垂眸颔首，眼神冰冷，彷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不，比看陌生人还要更糟。
粘稠的龙威爬过宽大的房间，压在我的胸膛。我早就过了害怕龙的阶段，但此刻还是喉咙一塞，勉强维持的微笑骤然崩溃。
为什么啊。为什么非得搞成这个样子啊。
佩特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抬起头，平静响亮的声音清晰地穿透空气。
“西维尔，你杀了几个彗星护卫？”
我难以置信地的瞪大眼睛，忍不住提高音量。
“一个都没有杀，全打晕了而已！我怎么可能对你的朋友动手啊！”
佩特拉惊讶地歪了歪头，嘴角带上了我熟悉的笑意。
她很喜欢笑，很多时候是苦笑。但是，她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露出孩子般纯粹的喜悦笑容。
这笑容也把我的心勾了起来，让我有那么半秒钟以为事情马上就可以和平解决了。
“西维尔，你愿意帮我的忙吗？”
佩特拉的声音里满是轻快的喜悦。是啊，下午在城外刚与你重逢时，我的语气也一定这样轻盈愉悦。
然而，她现在说出的这句话……只让我觉得费解和头皮发寒。
我压下翻涌的苦闷，尽量冷静道：
“怎么可能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佩特拉轻轻蹙起眉头，脸上浮现不似作伪的困惑。
“西维尔，我不懂。你没有下杀手，不就代表认同了我的做法吗？”
“这不一样！你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你，你杀了整座城市的人……你犯下了死亡都无法清偿的大罪啊！”
佩特拉收起笑容，不再言语。
她眯起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我。金红色的竖瞳间光芒流转，某种混沌而危险的色彩在其间翻滚。
我呼吸一滞。
……糟了。我太焦急了，说得太过火了。
佩特拉并不是恶人，而是我千金难换的友人。得冷静下来，好好沟通才行。
“但、但是！事情还有挽回的机会。我来的时候跟那个女孩聊过了，她遭到替换，但现在成功清醒过来了。
“肯定是阿利斯泰尔研发出了什么魔法，能够将你替换的所有人唤醒……”
佩特拉打断了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对了，你可能没看清，但阿利斯泰尔已经被我杀了。尸体就在你的身旁。”
她的语气冷淡，咬字还是该死的清晰。
怎么可能看不清啊。
卡莉斯塔的、加雷斯的……阿里斯泰尔的血腥味浓郁暴烈得的几乎有了颜色，从刚刚开始就刺得我鼻子眼睛生疼、刺得我大脑一片混乱好吗！
胃部开始剧烈地痉挛，牙齿不住颤抖。我狠狠咬合上下颚，逼迫自己维持平静。
“莉妮亚身上还留有法阵。只要描摹下来，研究一下，一定能开发出类似的魔法……”
佩特拉再次打断我。
“确实可能可行啊。然后呢？救回城内的人后，他们，你，国王，还有法师协会以及边境守望者，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吗？”
“这个……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总得有个开始才行。我们可以一边唤回受害者，一边慢慢想……”
铁锤划破空气，沉闷的呼啸声压过了我的声音。佩特拉化作一团银色的流星，电光火石间迫至眼前！
我只得提剑格挡，将红白交杂的巨锤拦下。冰与铁摩擦碰撞，临时打造的剑不堪重负，发出一阵刺耳的哀鸣。
锤与剑倒映着佩特拉冷峻的面容。她盯着我，平静道：
“我不懂。西维尔，你是天生的战士，是我见过最冷静果断的人，此刻却既不杀我，又不想帮我，犹豫不决。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没点数吗？
我心头火起，引动巧劲滑开铁锤。这铁器过于沉重，佩特拉的身体也被牵引而下，失去平衡。她的架势崩解，要害赫然暴露在外。
我反握剑柄向上提起，重重砸向她的喉咙。她及时后跳，但却仍是慢了一步，未能完全化解力道，表情因剧痛而狰狞。
我没有追击，而是借此拉开距离，提高声音：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做决定啊！你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人……你为什么非得要染上罪行啊？”
疼痛与脆弱只在佩特拉脸上浮现了一瞬间。她挺直身体，喉间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一道淡淡的红印。
“罪行？法律上或许是吧。但士兵保卫市民，孩子长大后保护家庭，真的能在道德上被称之为罪行吗？”
她在说什么？
我仔细观察佩特拉的表情、动作，希望能找出一星半点愧疚或者哪怕只是犹疑的痕迹。然而，她却面色坦然，彷佛自己在说天经地义的正论。
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高喝着提剑上前。
“少给我装傻，佩特拉！你在杀人！在杀无辜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这就是最纯正的恶！”
冰剑在空中缓慢滑过一个弧度，随后速度暴增，直切佩特拉的手腕。然而，她的臂甲银光闪烁，手中铁锤化作一面大盾，横推向前，与剑刃笔直碰撞。
两股庞大的力道悍然相冲，掀起狂风和音波，将散乱满地的书页吹飞。
我感受着剑刃上的压力，有了判断。
即使变成了女体，近距离角力也是我稍强。但现在这角度一旦变招就会遭到反击。要现在取胜，就只能以雷霆之势直取佩特拉要害，以绝后患。
……再等等吧。应该会有更好的机会。
大盾虚化透明，露出佩特拉的双眼。
“那你呢，西维尔？”
“……我？”
“你要我现在放弃计划，不也是要杀已经复苏的六万市民吗？他们不无辜吗？”
佩特拉的语气隐隐开始颤动，说每一个字时都紧咬牙齿。冰剑上的压力骤增数分，细密的裂纹迸出、蔓延！
不好，要碎了！
我忙转动剑刃，试图如刚刚一般卸掉力道。然而伴随着佩特拉的一声怒喝，大盾上在呼吸间又赫然添了千钧之力。
冰剑应声裂成碎块，而这面一人高的大盾，则冲开空气、掘起地面，排山倒海般压向我的面门！
我躲避不及，只得将魔力全力灌入双臂，曲臂接招。
“轰！”
沉闷的冲击穿透手臂，震荡胸膛。短暂的麻木过后，剧痛在双臂和胸前炸裂，让我的呼吸都乱了一瞬。
……尽管已在那一刻及时格挡并后跳消力，还是不免断了几根骨头。
我不敢分心治疗，立即恢复架势，望向身前。
佩特拉一手持盾，一手持锤，一步步向我走来，眼中金光如同炎夏的空气般扭曲荡漾。
“复生在那个名叫莉妮亚的孩子身上的，是另一名名叫艾洛蒂的孩子。被魔王杀死时她才10岁，对于复活的流程也一无所知，她有罪吗？”
龙威如潮水般震荡，流淌，让我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速鼓动。
我咬破舌尖，再度锻出左右两把冰剑，踏裂地面，笔直冲向佩特拉——然后在逼近之时绷紧腰腹沉下身躯，一双利刃如毒蛇吐信，直取她的双足。
佩特拉惊觉，却已错失躲避的时机。她必然知道躲闪无望，竟干脆在原地站定，挥下巨锤，要以伤换我的命！
巨锤没能仅仅擦过了我的发丝，随后徒然在地面上豁开空洞。佩特拉的足边则绽出两朵血花。神经断开，肌肉破裂，她无法控制双腿，颓然跪倒在地。
我在地上划过一道圆弧，回到她的面前。冰剑上粘着浓稠的暗色血液，比平常重了一点。
……讨厌的感觉。我没有砍太深，但应该足以让她暂时无法行动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
“当然没有罪了！但你应该去找魔族算账啊？我们不是已经为此杀掉魔王了吗？”
佩特拉沉默片刻，眼中金光大盛，狂暴的怒意几乎化为实体喷涌而出。她撑着大盾站起，腿部的伤口竟已然恢复大半。
怎么可能！就算她有龙族的血脉，这修复也太快了……！
我忙再度刺出剑刃，要彻底废掉她的双手双脚。然而，她这一次提前预判到了剑刃的走势，将攻击尽数拦下，并顺势挥锤反击。
我只得收剑后撤，蝴蝶般在她身侧闪转挪腾，不时寻觅机会刺出寒芒。佩特拉疲于应对，转入守势挥盾抵挡。但我还是屡屡找到破绽，挑破她的肌肤，割开她的甲胄。
然而，明明已经被击中了如此多次，她眼中的金光却不减反增，气势节节攀升，震得屋外飞鸟远去，让我都为之心悸。
可恶……差不多给我知难而退吧！我们不是在练习时切磋过很多次吗？你一对一怎么可能赢我啊？
我心思焦灼之际，佩特拉沉声开口：
“是啊，你和格雷以及伊利亚杀掉魔王了，我很感谢你。但魔王死了，艾洛蒂就能复活了吗？就能再回到弦月区，在阳光下拉手风琴了吗？”
“西维尔，我是个愚钝的人。我不明白，莉妮亚和艾洛蒂究竟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一个就能活下来，一个就去死？
“因为莉妮亚当时恰好不在星坠城？因为莉妮亚晚生了几年？因为这些运气因素，艾洛蒂就活该在还没一把阔剑高的年纪死去，在冰冷的地下腐烂生蛆？”
她的语气越发激动，声量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已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愤怒、不甘、困惑……这些粘稠的化不开的情绪混在咆哮中，附在大盾上，震得我心神一震，动作也随之停顿。
“……是啊，或许确实只是运气差了一点吧。但是，一个人的不幸，不是对另一个无辜者举起屠刀的理……”
“那就不劳神明费心，由我来决定运气的走向吧。让莉妮亚让这城市里的几万只杜鹃几万只吸血鬼下地狱去，到时候我和你一起感叹他们的运气不佳，如何？”
佩特拉怒喝着打断我，同时速度骤然爆发，手中铁锤陨星一般飞驰，径直锤向我的头颅。
我恍然回神，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锤击，却又被紧随其后的一发盾击正面砸中！
耳畔蜂鸣爆发，眼前的景色天旋地转。
阿利斯泰尔、卡莉斯塔和加雷斯不成样子的遗体，断裂满地的黑檀木书架，持着重锤、眼中金光燃烧的佩特拉。
一切都在我面前盘旋，直到坠地时的剧痛刺入神经。
“——维娅！你——”
好像有人在大叫着什么，算了无所谓。
我引动魔力，麻痹全身上下的剧痛，强行取回行动能力，想要站起身。然而，两点金光先一步划破空气留下轨迹——佩特拉闪电般冲至了我眼前！
